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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几百年前,阿珩跟着少昊迫不及待地离开玉山时,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来,并且带着她和蚩尤的女儿。

  重回玉山,阿獙显得十分兴奋,又是跳,又是叫。前来迎接的宫女亲热地欢迎阿獙,却拦住烈阳,说道:“小公子,请止步。”

  烈阳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认识他了吗?这是烈阳啊。”

  宫女吃惊地瞪着烈阳,结结巴巴地说:“烈阳,你怎么修成了个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滚,烈阳气得索性变回了原身,飞到枝头。

  宫女对阿珩压着声音说:“脾气还是这么大。”

  小夭东张西望,问:“娘,你不是说到处都有桃花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阿珩也没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时,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几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开满桃花,亭台楼阁掩映在绚烂的桃花间,不管何时都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人行其间,如走在画卷中。而现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着嫩叶的桃树。

  这些倒还好,毕竟阿珩已经听闻,炎帝死时,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却因雪白头。可是王母的样子——

  当年的王母青丝如云,容颜似花,一双美目寒冽若秋水,立于桃花树下,顾盼之间,真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满头白发,容颜枯槁,双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着王母,小夭是自来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边,问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说这里有很多桃花。”

  王母说:“桃花都谢了。”

  阿珩让小夭给王母行礼,等行完礼,宫女带着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慢步在桃林间,阿珩对王母说:“我这次来玉山有两件事情。”

  王母没有说话,阿珩突然改了称呼,“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亲在临死前终于肯提当年的事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顶住过几日,伯伯和我讲了你们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颤,脚步顿了一顿,阿珩鼓了下勇气才说:“伯伯说,他一直想着你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过得最畅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地走着。

  阿珩又说:“娘临去前,我问娘要不要来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后来娘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阿珩打开包裹,将一套鹅黄的衣衫捧给王母,衣衫上面躺着一个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着,却不去接,当年嫘祖决绝而去,几千年间从未回头,如今再回头,已经晚了!

  阿珩无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气,迎风而长,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和几百年前的王母长得一模一样,神气态度却截然不同。少女双眼灵动,笑意盈盈,乌黑的青丝挽着两个左右对称的发髻,髻上扎着鹅黄的丝带,丝丝缕缕的垂下,十分活泼俏丽。

  阿珩轻声唱起了母亲教给她的古老歌谣。

  少女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开始跳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着。

  少女鹅黄的衣衫簇新,衣袖处却裂了一条大口子,跳舞时,手一扬,袖子就分成两半,露出一截雪般的胳膊。

  她仍记得,白日里她的衣袖被树枝刮破了,她不会女红,阿嫘却十分精通女红,答应晚上替她补。

  可是,那支舞,她永远没有跳完,那个晚上,也永没有来临。

  阿珩的歌声结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随风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时光的狂风无情地吹散,不留丝毫痕迹。

  树林间突然变得太安静,连微风吹过枝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母纵声大笑,笑得滴下泪来,“这算什么?”

  阿珩说:“对不起!娘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王母的笑声戛然而止,阿嫘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骄傲的女子,从未低过头,即使打落了牙齿也会面带笑容和血吞下,那个骄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嫘哪里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问道:“你母亲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阿珩说:“我不知道,问她时,她总是沉默。她在病中,亲手纺纱织布做了这件衣裳,让我带给你。”

  王母静静地站着,目光虽然盯着阿珩,却好似穿透了她,飞到了几千年前。

  阿嫘答应替她补好衣衫,却没有做到,几千年后,她送来了一套亲手做的衣衫。千年来,这是她心头的刺,又何尝不是阿嫘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来,笑容多了几分淡然,少了几分尖锐,“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坚持不来玉山很对。”王母接过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嫘坚持不见他们,王母坚持着维护容貌,渴盼着能再见他们,两人殊途同归——都是一个“痴”字。这已经是她们最后的美好记忆,她想抓着不放,而阿嫘不忍去破坏。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着云霞如烟,彩光如锦。

  当年一起携手同游的三兄妹已经死了两个。如今,夕阳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个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许因为心结解开,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间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把我的女儿托付给您,请您护她周全。”

  “她的父亲是高辛国君,母亲是轩辕王姬,谁敢伤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两个字写出来,“并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问:“她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点点头。

  王母看着阿珩,笑了,眼中却有怜惜,“你知道吗?当年我明明知道是蚩尤闯入玉山地宫,盗取了盘古弓,却将错就错,把你关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坏你和少昊的婚约,让你和蚩尤在一起。”

  “我后来猜到了。”

  “如果没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许最终能走到一起,也就没有今日之劫。”

  阿珩说:“我从不后悔和蚩尤在一起,我庆幸此生遇见了他。”

  王母说:“我会照顾好小夭,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和蚩尤一块儿来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礼道谢。她把小夭叫来,殷殷叮嘱小夭要听王母的话,不要总惦记着玩,多用功修炼。

  小夭自小胆子大不惧生,有个新地方玩,十分雀跃,她一边胡乱点着头,一边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舍。

  小夭奇怪地看着母亲,“娘?”

  阿珩为她仔细地整理好衣衫,握着她脖子上挂的玉瞳,“还记得娘叮嘱你的话吗?”

  “记得,要好好戴着,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搂得很紧,小夭一边叫“娘,疼”,一边扭着身子挣扎,阿珩放开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着王母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娘,你快点来接我啊,我的狐狸毛还在哥哥那里。”

  “嗯。”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烈阳从枝头飞下,变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对烈阳说:“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小夭,如果我不能回来,等天下太平后才允许她出玉山。”

  烈阳冷哼:“想都别想,要死一块儿死,要生一块儿生!”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发现死很容易,生艰难,留到最后的一个才是最难的。”阿珩朝烈阳跪倒,“我只能把最难的事情交给你,你舍得让阿獙代替你吗?”

  烈阳不说话,只是盯着阿珩,面容冰冷,碧绿的眼珠中隐隐有一层晶莹的泪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泪,她站了起来,对阿獙说:“我们走吧。”

  阿獙含泪看了眼烈阳,默默地飞向高空,烈阳一动不动,孤零零地站着,没有抬头目送他们,而是一直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们都以为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论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却不知道还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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