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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当下两批人分头行事,那车夫太监疑惑的爬下车,去看那木榫头,纳闷道:“我出来之前,明明检查过啊……”

  他埋头查看车轮,却没有看见,车顶被缓缓掀开,先露出一双眼睛,四顾无人,随即轻轻钻出来,顺着车子依靠着的墙,爬上窄巷的墙头,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那人正是秦长歌。

  她玩的还是空城计,刚才并没有离开,而是缩在车顶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体遮掩用匕首撬动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刹那她已经看出这车底板是块整体,无法从车底逃脱,于是她假作土包子,对车子一阵乱摸,其实只是为了摸摸看车顶有无可以逃脱的办法,这一摸,她立即发现车顶是活动的,可以拆卸,于是刚才一直在鼓捣来着。

  侍卫们散开,她立即逸出,快速离去。

  萧玦,你就慢慢在宫中等吧。

  萧包子蹲在地上,偏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男子,乌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从下往看,更是大得惊人,仿佛那张白嫩小脸上,就剩了一双眼睛。

  按说被这小子以这种“想要抱”的眼光盯着的人,任谁也要吃不消弃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无其事翻着手中的书,秀丽容颜一片平静,仿佛面前蹲着的不是个四岁的漂亮孩子,不过是一条乞怜的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却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萧包子决定,不管楚叔叔什么表情,不管他怎么冰山万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摆出一脸自认为最魅惑众生的笑容,萧包子手脚并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欢膝盖,萧包子急忙双手拽住楚非欢衣襟,拽得死紧——不给你机会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没动静。

  咦?

  抬头,看进楚非欢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透彻如水晶,鲜明如秋水,映着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辉耀里,一抹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萧包子随着那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经把衣服抓得皱成一片,蓝软缎长衣原本润如明珠滑如水,那是一片蓝如秋日高远晴空蓝如月下静夜幽谧湖水的浑然颜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艺术只喜欢暴力美学的萧包子,也觉得自己是在破坏艺术品了,讪讪的笑着,讨好的赶忙放开手,还努力的扯了扯掸了掸,试图将皱褶搞平。

  楚非欢轻轻拉开他的爪子,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萧包子一时有些不适应,原来,爬上来也没关系?原来,这么好说话的?

  那我干嘛还蹲那么久?

  哼,丫鬟姐姐们胡说,谁说他冷得像冰山,谁靠近三尺距离就内就被冻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离之内了么?我不是摸到他了么?

  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得意洋洋笑着,萧包子得寸进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个舒适地儿,双臂一拢,觉得那腰围极其合适,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闭上眼睡大觉了。

  刚才蹲的好累啊……

  楚非欢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低头俯视怀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来。

  柔和初生,悲凉渐起。那一瞬眼光变幻,如沧海微波无涯,而天际遥生明月,浮云翻卷。

  过往数十岁月呵……一梦生寒。

  然而却只能付之沉默。

  他缓缓伸出手,极慢极慢的抚向孩子的娇嫩的,散发着乳香的喷红脸颊。

  将将触到那雪玉般的肌肤,只差分毫时。

  他突然飞快的缩手。

  怔了半晌,他缓缓举起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出神的看着。

  苍白洁净的手,修长的手指,瘦不露骨线条优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双手如此不纯洁。

  怎配触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颜?

  杀过人,折断过人的筋骨,泥地里偷刨过穷苦人种以维生的瓜果粮食,抓起过死去的动物腐烂的肉体,不能动的日子里,这双手支撑着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沟,垃圾地,肮脏的地面上一寸寸挪过,指甲裂开,指缝里满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那双手紧紧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满是伤痕……将将好些,又被痛殴,只因为他不肯磕头求乞,整日半饥半饱,再没有多余的食物可“进贡”给胖子老大,若不是当年武功底子锻炼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伤势发作剧痛焚身的日子,他将手根根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无数次昏迷,高烧,濒临死亡,再无数次挣扎着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死,那般地狱般的苦痛煎熬挣扎完全无望,甚至被人视为低贱之人折辱唾弃的日子里,强悍心志如他,亦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想活,还是强迫着自己,牙关咬出鲜血的醒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他是为了等她,等她回来。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历经苦难不肯离去的殷殷等候,就是为了她于某个时刻御风归来,蓦然回首时能释然微笑,“哦,你还在原地等我。”

  为了听见那句“我已回来”,他历经双生,天堂地狱,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轻轻地一笑。

  如露珠悄然滚过清晨的花叶。

  花影摇曳,日光澹澹。

  这人事无常,世情单薄,多少爱恨,酿成缠绵的伤口,经久不愈,然而,我终于庆幸,我未曾放手。

  ——***——

  秦长歌已远远看了很久。

  看着包子死乞白赖的想要亲近非欢,看着非欢淡漠的纵容,看着包子爬上他膝盖的得意,看着非欢在将要抚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缩回了手。

  看着他将手举到眼前,仿佛不认识一般,细细端详。

  眼中掠过一丝怆然,秦长歌知道他在想什么。

  非欢素来外表冷漠内心细腻,虽然坚韧聪慧,却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内心里,对自己如今的残疾,对过去三年的地狱般的日子,定然遗恨深重。

  那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凄凉日子里,想必无人给过他一丝温暖,所以他会将包子赠与的玉锁片视为至宝来珍藏,那个孩子的亲近喜爱,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唯一感受过的善意。

  如此宝贵。

  秦长歌仰起头,抿了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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