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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淑妃捂着胸口,瘫软在地,终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玦狠狠盯着她,目光如果可以杀人,淑妃早已死了一万次。

  手指捏紧成拳,劲力的收缩导致骨节格格作响,萧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击飞她的冲动——此生从未这般恨过一个人,直欲将这个满嘴胡言的疯女人碎尸万段搅成肉泥,再狠狠在脚下一寸寸踩烂。

  可是不能。

  长歌离去那一眼,明明已有疑虑,此时杀她,就成了自己心虚杀人灭口。

  那许多剖明心迹坚刚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击,一句话就可吹灭的笑话。

  “拉下去!张家和何家涉嫌谋逆,全数打入天牢,给我好生搜捕党羽,一个也不许漏网!”

  “是!”

  “请太后在此好生荣养!拨三千京西驻军关防晟宁行宫,从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宫三里之内者,杀!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宫一步者,杀!”

  “……是!!!”

  宝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听见那两个杀气腾腾的杀字,身子终于微微一颤。

  浅紫深锦金芙蓉衣袖底的双手,死死绞扭在一起,无人知晓那细腻肌肤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筹谋,于劣境中费尽心思联络,好容易说动了这两个因为深宫寂寥常来她这里礼佛的妃子,瑶妃不晓事,只用来做障眼法,淑妃却是一门心思想做太后,她让瑶妃去时时闹萧玦,使得他心烦意乱更加不愿理会后宫诸事,让张家在仪州重金买下杀手,暗中抽调张太尉忠诚旧部掌握的部分边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曾想身边有白眼狼,将消息递给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这么昏聩,为了女色误了她的大事……时也命也,当真是再强求不得的事……

  似乎从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后,便将所有的好运气用完,之后,便是步步嗟跌,不复再起。

  从此后,晟宁行宫日升月落,再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吧……

  泰长歌在黑暗中疾驰。

  身下宝马,来自青玛,最是矫健无伦,全力奔驰之下越发激发了来自辽阔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漫无目的一阵胡乱飞奔。

  风从耳边飞速掠过,呼啸如冷笑,仿佛在嘲笑她这些年的不断追索,穷尽心思,说不准到头来是个“何苦来?”

  何苦来,何苦要执着真相?何苦要将镜花水月的虚幻美丽打破,去鲜血淋漓的面对现实的青面獠牙?

  萧玦……也许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可我不能阻止这一刻心凉彻骨。

  我亦伧俗,我亦凡人……会因为这红尘恩怨爱恋间的不如意而策马狂奔,如世间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顾的放纵自己。

  便……放纵一回罢!

  泰长歌突然站起,在马背上稳稳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于马背之上,以追风神弩,灭杀了一个王朝的最后的皇帝,以一个血花四溅的定格,宣告了前无二百年国柞的消亡。

  带着一抹虚幻的笑意,泰长歌稳如磐石的站在飞奔的马上,缓缓伸手,做了个拉弓射月的姿势。

  “铮!”

  仿佛是意念中的一声响,又仿佛不是。

  泰长歌茫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一阵乱奔,竟然到了安平宫宫后的一处崖下。

  而崖上,隐约有铮然琴音传来。

  琴音隔得远,听不真切,但是清冷凄切,倒合了泰长歌几分现今心境。

  泰长歌脚一顿,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马背上拔身而起,脚尖连点几点,半空中衣袍展开如花,轻轻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里有斜出一株青松,宛如一把绿伞张在崖下。

  泰长歌一个旋身,稳稳盘膝在松上坐了。

  很好,既隐秘又安静,又可以免费听琴。

  头顶丈许之地,不知是谁携琴高崖,萧然抚琴,伴孤松冷月露下长风,于拨弦间起落生平如飞雪的悲苦,一声声将所有的心事弹奏,再将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语,零落萎谢在秋夜微雨后的高崖之巅?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烟云,徘徊宛转空灵虚幻里满是淡淡牵念和盈盈悲愁,仿佛是某年书房外盛开又凋落的花,某年亭台落雪间翩若惊鸿舞剑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桥上那一层晶莹的霜,一生里再无人可以于其上留痕。

  泰长歌静静听着,慢慢绽开一个微带苦涩的笑容,想起萧琛讥诮轻嘲的笑意……你在等着看谁的笑话?他的?我的?还是你自己的?到底谁是这命运之局里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厮杀里,腾起四海八荒的不灭硝烟?

  我的一生里,那些铭记的,留存的,不肯忘却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还是谶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后再取出,于冰晶世界里弹奏,一奏一朵霜花,季节瞬间由秋便到了冬。

  这秋夜冷雨,苔滑石凉,崖上寒风如许,萧琛那身子,夜夜这般孤身抚琴?他是要纾解内心郁结,还是根本想慢性自杀?

  泰长歌稳稳坐着,目光森然,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么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脱。

  崖上,崖下,斯人抚琴,斯人听琴。

  谁才是谁的知音?

  谁听进对方心深处,看见彼此的结局?

  捂起耳,闭上眼,做个耳聋目盲的痴儿,是不是比耳聪目明的精明人要来得幸福?

  头顶那个伤心人,因为不能忘记,终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为不肯放弃,最终会揭动的,难道不止六国风云天下逐鹿,还有那些千丝万缕休戚相关的人们的命运?

  琴音越来越轻,将近曲终,泰长歌的目光却越来越凉越来越亮,仿佛突然生起了两簇蓝色的幽火,纤毫毕现的照见自己初初混乱的心意。

  她目光缓缓拉开,罩向身下,那里是秋夜雨后,月下千里山河。

  山河不变,亘古不老,人心又何必总如尘埃,随风摇摆?

  突有吱嘎一声,在静夜里传出好远。

  弦断,惊声。

  崖上有推琴之声,不多时,一张由中川名师精心制作的价值千金的名琴,翻翻滚滚从崖上落下,摔在山下,发出嗡然声响。

  有人于崖顶长声叹息,低语:

  “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终究是破!”

  “破!破!破!”

  连呼三声,待到最后一句,其声已远。

  崖空寂寂,月下秋风正凉,穿过孤松,拂起崖下女子黑发,女子一动不动,宛如石像稳稳端坐。

  良久,风里响起她喃喃语声。

  “萧琛,我终于明白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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