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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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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下情 她话音未落,柔软的身子便被柳怀紧紧裹入了双臂中。覆住她身体的肩膀那样的暖,如一道坚实的屏壁,仿佛能将漫长前途的一切沙尘都为她挡下;他抱着她,那样紧的怀抱,仿佛足以令她以一生尽相托付。眼眶微热,两滴莹闪闪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在柳怀衣襟内。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孩子们欢跃歌声回荡在远处,原本缠困住他的那些烦心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都似乎在孩童们的歌声里消散了踪迹,他贪婪地呼吸这草原上清冽的冷风,感觉仿佛从未有过这般神清意爽。 这里是阴山,在北魏时,曾经是鲜卑人的领地,而现在,早已插遍了汉家的旌帜。 由此北去,穿过沙漠,再往北,一直向北,不知能否到达那世间的极北之地? 他自幼怕黑,娘曾说过,在世间的极北之处,那里没有夜晚,他一直将娘当年的话记在心上。 日日白昼的地方,便看不到星星,看不到亲人从另一个世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没有黑夜的地方,便也看不到投在他心上眼底的阴影。 那里只有剔透的冰,和莹白的雪。 那里,一定很冷吧?柳怀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风氅,唇边不觉牵起一丝苦笑:说要去西域隐归,可是去了,又能如何?不如便这样一直向北,即便未到那天之极处,他便冻死在中途,那么也请让这北国的风,将他的灵魂,送去那处极北的冰天雪地。 那该多好?可是为何,越是接近他的目标,却有阵阵寒意从心底传来呢?他本以为,自雪狱出来,他便再不惧怕寒冷,可是到了此时,却觉心头空空荡荡,仿佛正失落了什么。 苍莽无垠的草原上,一阵幽渺笛音,不知由何处飘来,如春风掠过冰面,在心底漾散出细密的水纹;如柔暖的素手轻曳过心弦,融化了心上那块随波逐流的浮冰。 他牵了马儿,寻遁那笛声而去,笛声却仿佛堪透他心事的游鱼一般,在他脚下愈加渺远。然而,却仿佛每一个音符,都纤毫不差地连接住他心上的每一根弦,如引线一般,将他的心紧紧勾拽住,仿佛在指引着他方向。他欲待驻足,然那清幽旷远的笛音,却声声透入耳中、渗入心底,仿佛叩响了他梦中那一点渴望,带着摄魂的诱惑。 湮儿,是你吗?不可能。 然而,那笛音里却仿佛有什么牵绊着他,令他再不愿犹疑,翻身跃上马背,寻觅着那笛音的源头,打马而去。 翌日清晨,幽幽冷风将他自梦里惊醒,尚未睁启眼,即闻草泥的清香扑面袭来,令他心智骤然清明。 昨日,他竟是在笛声里睡去的?他睁眼起身,发觉一件素纨披纱正裹在自己身上,那披纱薄如蝉翼,握在掌中,连掌心的纹路亦看得清楚分明。然薄薄一层缠在指间,竟透不过一丝的风。 他默然一刻,只见身周长草轻曳,远处山影绵延,却哪里得见半个人影?默默将那件披纱收入怀里,这时鼻尖一动,竟嗅到食物香气。他低头望去,但见手边放着一只皮囊,握在掌中沉甸甸的,却是半囊羊奶,一旁还有一方素白绢帕,帕里包了两块粟米糕,他随手拿起一方,细嚼下去,似曾熟悉的味道。 很久以前,湮儿也曾为他做过。当年他教她识字之时,她偶尔找茬离去,他出去遍寻不着,待折身回房时,那糕点便已盛在桌前的玉碟里,他拿起一方轻咬下去,醇浓的甜香滑落舌中,蔓延入心底。 他曾以为,此生再也尝不到这种滋味,而现今,湮儿,真的是你吗? 便在他心神恍惚之际,眼角余光骤然督见远远处一条白影,正迅速矮低身形、蹲入一丛长草之下,然而,只那样惊鸿一瞥的刹那,晨色中那道优伶般的身影,却震得他心蓦地一颤。 他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面色平静地吃完手上那块糕点,饮罢羊奶,即长哨一声,传来在远处食草的马儿,翻身上了马,轻夹马腹,那马儿奔出几步,步子极是迟缓。 他坐在马背上,心思却早已移到了背后,便在他犹疑不定之际,昨日那笛声竟又自东南方向遥遥传来。 他心里一紧,然而此刻已容不得他多作思考,他稳定下心神,在那笛音的牵引下,驱使着坐下的马儿,朝那个未知的方向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何处,或许,也不知他将要见到的会是何人。既知那个人不会是他的湮儿,然而心底里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期望这一路再也不要停,至少让他将幻念延存下去。 如此一路跋涉,每到得该当进膳的时间,那笛声便会淡弱了去,柳怀也并不心急,只是停下马,向附近人家借宿;或以飞石击下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大鸟,生火烧烤,夜晚便在火旁入歇。 那笛声总是在每一个微妙的时候消停,甚至让他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至第三日黄昏,柳怀仍是同往常一般,在笛音骤转的一刻,驻马停歇,在草间生火烧烤,待到入夜,便径自盖上那件素纨披纱,枕剑而卧。丝丝夜风穿过浓密的树荫,吹刮过他的脸面,柳怀今次却并未睡去,只是佯阖了眼,放长呼吸。 这三日来,他心中疑云愈来愈深: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难道不需要进食的么? 这个疑虑生起后,他便不由暗自在心里责备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军中生涯,他怎地还是这般轻率? 静卧在催人入眠的笛曲中,只觉自己的思绪都渐渐被瞳眬烟云笼罩,向着梦境沉沦。那笛声中有着令他完全无从抵御的诱惑,然他此次已有防备,摈绝了五感六觉,执守着心中那一点执念。 待笛音奏下最后一个音符,他依旧只是静合着眼,许久之后,只闻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如从仙境飘来,女子的足步轻盈若蝶,然而每一步都沉沉叩在柳怀心底。 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女子的呼吸吹拂过他脸面,递来丝缕芷花香气,如此遥远、如此熟悉,犹如前世的缱绻梦境。 那呼吸愈来愈近,那女子俯低身,小心翼翼亲吻着他眉眼、他的唇,那般温柔,又那般稚拙,透入他肌肤下的温度如此柔软温暖,一点点的热辣,渗透出肌肤,泛红了他的脸。 幸好此处古树参天,林木葳蕤,一缕月光亦射不进来,不致被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窘态。 心中这般想着,听着心脏在胸底不安地跳动,尽管一直克忍着,却仍旧让他有种想要立刻拔足离去的冲动。 然而,他毕竟是克制下了冲动,只觉得一点点的涩,渗入心底,蜿蜒浸入脏腑。 终于,掠面的温风渐渐淡了、远了,他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是以并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待他回过神之际,只有周旁荫凉的夜风,缓缓划过他的肌肤。清凉的风,也吹走了他脸上的热度,带走了心底本不该存在的纷乱绮思。 他紧紧攥着腰侧长剑,穿行在暗影中。头顶是遮天蔽月的枝藤叶蔓,满天星辰仿佛都藏匿在巨大的黑色幕布之后,他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漆黑夜路,竟有种异样的踏实安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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