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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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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心智竟是异常清明,紧阖的眼中,她仿佛看到了天边晨光。 子忻哥哥,如有来世,我盼我能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等着你为我揭下红盖头的一日,我会每日坐在家中纺纱织布,等你归来。 但盼来世,湮儿能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与你平平淡淡相守相依,直至我们一同老去。 然而,那致命的一刀并未劈落,待她再度睁眼之际,映入眼中的,恍如她梦中的那张脸。 清辉下,那个清如寒月的男子,右臂紧掣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左臂紧紧拥住她,深深望住她的目光,与千百个徊梦里的那双眼眸叠合,回忆的重量压覆了她的心,让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她的子忻哥哥终于还是来救她了,哪怕是梦,也请让它延续吧。她静静歪过头,靠在他怀中,身边男子右臂挥霍着长剑,左臂紧紧抱住她,与她在剑光血路中前行,抱得那样紧,如同那个“死生契阔”的誓约,如同他对她不离不弃的证明。 她发觉自己第一次不必孤身浴血奋战,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第一次、全心倚靠住一个人。她唇边漾起浅浅的笑靥,分毫不理会周旁迫近的杀机,不理会周旁映入她苍白面庞的刀光,只是静静凝望住他,缓缓抬动衣袖,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周身中毒之处的麻木从伤处扩散开来,然而她此刻心中却是一片宁静——只要他能伴着自己便好——哪怕只有一刻也好。能如此死在他怀里,也是她的心愿。 然而,便在她松懈了神志的一刻,却听身后传来梁柱坍塌的声响,她心头一紧,蓦地回眸,当那片火光映入她眼底的一刻,她心头骤然一凛—— 片刻之前,那个白衣少女眼底那一抹羞赧之色,与柳怀方才望住自己的灼灼目光来回在她眼前交换,刹那间,如在她心上泼了一盆冰水。 她回过眼,望住柳怀被鲜血浸透的白衣,望见血珠自他眉峰滴落,刺痛了她的眼,她分不出那是敌人的,还是他的,或是自己的,然而,她却分明听到传入她耳中的呼吸声愈来愈艰重。 心中电光般闪过一念,未给她一刻思考的空隙,她便听到自己口中颤声吐出一句话:“你要找的人还在客栈里。” 一念闪过,她方深悔自己方才的多言。然而,只那一瞬之间,她竟无半分犹豫、半分迟疑。她看到抱住自己的男子眸光蓦地一震,刹那间满满的绝望,填据了她的心。 生死一线之际,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呢?生死一线之际,你会带谁走呢? 望住柳怀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身形,玉甄知道以他的体力,绝支撑不住带走两个重伤之人,那一刻,她的身子蓦然自他臂间抽离,柳怀怔忪之间,但见她已反手夺过迎面袭来的长剑,挺直了背脊,决然喝道:“快去救她!” 剑刃与刀锋碰撞之际,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正自她身后远去,心头一点点的窒涩,欲图找地方宣泄,却被她生生敛回心窍。 身侧的敌人一波又一波来袭,握在她手中的剑愈加沉重,几乎便要握不动。周身已失尽了疼痛的感觉,中毒的伤处渐渐麻木、至僵硬,每躲开对手的每一刀、每一剑,都仿佛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 当身体已支撑不住的时候,唯有一点意念在支撑着她——再撑多一刻、一刻就好。 远远处,有脚步声正向自己奔来,一声一声,叩响在她心底,令她终于有了坚持战斗的勇气。眼前朦胧的、尽是血光,血光之中,依稀透入他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 背脊骤然一暖,那个人与她肩背相抵。似是被他周身尽透的杀气震慑,敌人似乎停顿了又一轮的攻袭,玉甄抬手抹去了眼中的血,虚弱地问:“她如何了?” “无碍!”柳怀哑涩的声音传入她耳中,玉甄心里一凉,放冷了声音说道:“快带她走,这些人是冲我来,一切与你们无关。”见柳怀猛然摇头,一缕冷笑自她唇边勾过:“既然你舍不下我,那便将她搁在这,带我走。” 柳怀颤颤抱住雪颜瘦弱的身子,望见触目惊心的鲜血自她眼角流下、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铅重的绞痛蔓延到口边,被紧抿成一线的唇生生咽回腹中。 他仍是犹疑。玉甄蓦然冷笑出声:“你既是不肯,那么今夜,我们三人便一同下黄泉罢了!” 她针尖般的语声刺得柳怀心里一紧,他深吸一口气,最后那一句淡漠的问话听不出一丝一毫感情:“你不会有事吧?” 玉甄在他身后轻轻摇头,那一刻,她耳边只听到凄烈风声如夜鬼的哭嚎,冷风吹过她眼睫,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等我。”又是这三个字,说完之后,身后那个男人便蓦然跋足,抱住他怀中的少女,在身后的剑器声中离她远去。 在她失神之际,只见一道箭光疾若流星地向她掠来——那样电光般的一箭,她脑际乍然闪起在那一碧无垠的郊野上,那个白衣少年立身在坐骑上的张弓之姿,犹如神人降世。 箭光之中,她听见“铿”的一声,长剑自她手中跌落…… 柳怀抱住雪颜,奔出大半里,待甩脱了身后的敌人,方将她放下。雪颜身上并未中伤,自眼角流下的血也并非黑血,虽然发着高烧,但应不致有性命危险。柳怀扯下衣襟为她包扎伤口,随即将她的身形掩入长草中。待明日天明,该会有路人发觉到她,将她送去医救吧? 包好伤口后,柳怀便不再迟疑,登即掣剑起身,然而,便在那一瞬,他的手却被雪颜轻轻握住,柳怀回身望住被魇梦缠身、满额大汗的雪颜,从她无丝毫力道的掌中挣开了手,轻声丢下一句:“柳大哥对不起你,请忘了我。”便跋足返身。 少女掩在长草下的手指轻轻挣扎了一下,然而,却什么也未握住…… 两行泪水,混着眼角滴下的鲜血,由她苍白颊边滚落,然这一幕,却无人得见。 近来每日入夜前,雪颜都会向他口内渡气,起初柳怀尚有些拘泥,然而渐渐便发觉自己体内的寒毒,似已一日日散去,胸臆间原本汹涌的燥热,也被沁心寒凉驱散。 雪颜曾说,如此每日往他口中渡气,只消半年,他体内寒毒便能尽数清楚,然而在此之前,仍是不可动武。 柳怀隐隐明白,他所中的,其实应非是“寒毒”,而是“热毒”。因他功底本属寒路,该当维持心境平和,然而他这些年忧思甚重,心气渐浊,清浊相冲,因此这“寒毒”,便是类似“走火入魔”。 他旧伤未愈,今番又连夜血战,一口血鲠在喉间,奔跑之中,只觉满目昏花。 一路提气,待奔至方才与玉甄并肩血战的福德客栈前,但见一地鲜血中倒了数十具尸身,却哪里得见一个人影? 火光仍在前处蔓延,犹如野兽缓缓张大的巨口,贪婪地将口边一切噬为烟烬。 远处几具尸体,在它火舌的烧燎下,散发出阵阵焦腻的恶臭。柳怀忍住心底恶潮,艰步朝那垒在一处的尸体堆走去,冷风吹过眼睫,在满目残艳的火光中,他眼角余光仿佛督见了令他心凛的东西,立时转身回眸——客栈的马房前,一行鲜血写成的字赫然映入他眼底。那触目的血字在火光下幽幽跳动,一字一字,仿佛都在映入他眼底的那一刻、在火光中鲜活了起来: 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十二章 旧梦难寻 火,如同巨大血红毒蛇的舌信,舔舐他的身体,“兹兹”的轻响声中,轻若无质的羽毛正一片片从他身上飞离、坠向身后的火狱。 他置身在火海中,狂烈的火焰缓缓向他身旁聚来。 那一瞬的箭光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张脸——一张她曾熟悉不过的脸。 然而现在,这张脸上,已再无她曾熟悉的表情,也再看不到她曾熟悉的目光。 脸,依旧仍是他的脸,只是曾经那双朱红色的瞳眸,如今与普通人无异。他昔日眼底的澄澈,如今亦变得冷漠如冰。 那个曾经白衫翩翩的少年,如今成长为一个冷竣孤寞的男子,一袭黑衣在暗夜里惊不起一点风声,衣衫尽被鲜血染透,犹如从九幽地狱里走出的阿修罗。 那一箭是他射的。他射的…… 罢了,死在他手上,也已甘愿。电光火石的那一眼,她永远记住了那张脸,从此入了那个世界,远离今生的一切恩怨情仇,再也听不见心底那个质问的声音——那么,便让她永远记住吧,永远在心里刻下他最后看住自己那个冰冷的眼神。 然而,当那迅若流星的一箭透体而入的一瞬,箭矢却仿佛感应到了持弓的主人心中的呼唤一般,箭势陡然缓弱。 她虚弱地睁开眼,暗夜中,透过朦胧的目光,她仿佛又望见了昔日那个白衣落寞的少年…… 她在颠簸的马车上悠悠醒转,睁开眼,望着车顶那晃荡的虬龙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眼睛,失去意识前的一幕幕汹涌上眼前,让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仍在人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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