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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淮皇子虽然在文才上有所进益,但他身体却也有些赢弱,皇弟就是因这个原因而去了,我身为长公主,当然不希望重蹈覆辙。”昭宁公主说得义正词严,一旁宗室们竟也频频点头。

  未央皱起了眉头,大人们吵闹的虽然她并不全懂,淮皇弟的身体,她还是有数的——他由于母妃的关系,偏于文事,加上性情沉静,并不爱动,小孩子又容易感染风寒,所以难免病了几场。

  他的体质,并不能算好,但与父王那种难断病根的顽症比起来,根本是天差地别。

  昭宁公主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但偏偏谁也不能反驳——嘉帝因为身体虚弱而逝,棺木还在这里放着呢!

  萧策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见一旁琴妃忽然越众而出,到了他跟前,不由分说地,竟跪下欲行大礼。

  萧策慌忙躲开,琴妃却不管不顾,执意要拉了走路都有些踉跄的颖皇子来拜见“萧世伯”。

  颖皇子虽然小,却也嘴甜乖巧,萧策对着这小小孩童,一时手足无措。

  昭宁公主在一旁笑了,“看吧,颖皇子也挺懂事的,两个其实都还是孩子,萧策你这么赞成一个,反对另一个,只怕世人会说你有私心吧?”

  她身后宗室成员也面露猜疑——萧策位高权重,什么时候学了王莽,一直是他们担心的事,如今难道他真要威权自擅,任意决定下一任天子?

  世家大阀更是纷纷出言,为昭宁公主撑腰——自她下嫁石家后,他们便逐渐连成一气了。

  一片暄哗中,萧策沉默了,未央清楚地看到,他单手成拳,紧紧握着,露出青筋来。那般的无能为力。

  颖皇子登位那一日,正是嘉帝迁入陵墓的时候,众宫眷最后一次围棺哭泣,有意无意间,昭宁公主站到了皇后身旁,两人并驾齐驱。

  陈妃却站起身来,直冲到面前,水葱般的手指直戳向她——

  “你少在这里摆什么长公主的架子,你的那点丑事,以为这宫里就没人知道吗?!”她高昂而尖锐的声音,宛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众人的耳膜。

  “你当年抱看皇上,贪生怕死,根本不管他死活。”

  “你躲在石秀那里多年,眼看着皇上被狄人围杀堵截,就窃喜自己高枕无忧了!”

  “你的贴身侍女,与萧策大人一起扶持皇上,编练新军,十年劳苦艰险,才把狄人赶出中原,等回到京城,你倒是出现了,口口声声说她是假冒公主,对她施以酷刑,流放到极北雪地里去。”

  “可惜啊,你这个蛇蝎毒妇,天都不保佑你,她命不该绝,还成了如今的燮国王后!”

  “你这个什么长公主,根本只是诸侯心中的笑话——‘沐猴而冠’这四个字,再适合你不过了!”

  “你还淫荡不知羞耻,你跟石秀一直不清不楚,他死后你又嫁给他儿子——你居然还凯觑清远郡王!”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将越说越是激动的陈妃扇倒在地。

  “她得了失心疯了。”昭宁双目闪着异样的光芒,未央不禁打了个寒战,躲到母后身侧。

  灵枢继续向前,路上的气氛压抑沉闷,还下起雨来。

  那是未央最难受的一场雨。

  陈妃不久就真的疯了,据说她胡乱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连太医也无法让她安静下来。过了几日,御苑的湖中发现了陈妃的尸体,据说是宫女没看好她,她半夜乱走,这才失足落入水中。

  又过了一阵,淮皇子因为天气变化,染上了风寒,他又因思念母妃,终日郁郁,内外交迫之下,竟是没能熬过这一关。

  昭宁公主堂而皇之地回了宫中,宗正们联合举荐她辅助皇后,一起处理政务。她却连连婉拒,终日在佛堂中为先帝祈祷。

  母后于是每天早出晚归的,处理那些积压下来的政务。琴妃虽然也想伸手过问,被敲打了一番之后,也略微老实了些。

  日子就这般过了几月,宫里人都松了一口气。未央却不知怎的,只觉得心烦意乱,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一日终于来了,当母后毫无血色的僵硬躯体横在她面前时,未央只感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宫女们说,母后方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地倒了下去。

  太医说,皇后是心脏先天不足,骤停麻痹而死。

  连母后身边的宫女,都言之凿凿地说,皇后先前就有过几次心绞痛,她自己都没当回事。

  这一切,都是谎言。

  未央记得自己是怎样睁大了眼,将母后即将入殓的面容深深刻入脑中。

  穷她一生岁月,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昭宁公主亲自料理了皇后的丧仪。

  萧策进宫拜谒皇后的灵枢,昭宁公主斥退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发觉,蜷成一团,躲在厚厚帷幕后的未央。

  她笑得分外妖媚,眼中却带着满足的煞意,“你们当初都瞧不起我,连皇帝也是……他居然撤去我的玉座珠帘,驱赶我离开这座皇宫!”

  “还有你,萧策,本宫对你的垂青,你却不屑一顾!”昭宁公主虽然是在笑,却分明是咬着牙的,她一口糯瓷般的细牙,闪着雪白的光芒,看在未央眼中,却是比禁苑中的豺狼更为恐怖。

  萧策握拳,伸向她的玉颈,未央以为他就要将之生生折断,激动快意得几乎

  要大喊出声。

  殿外冲入无数禁军,铁甲铿然,手中满是兵器,未央吓得更加缩成一团。

  这一瞬,未央仿佛感觉到,萧策的目光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他好似很是惊异,随即叹息一声,终于放开了手。

  “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他转身决然而去,面前刀戟如林,竟也不能挡住他半分。

  “悔不听疏真之言……”他若有若无的叹息中,带出这一句来。

  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于未央来说,好似一场梦。一场漫长的噩梦。

  她冷眼看着,昭宁公主与琴妃一同垂帘听政。也冷眼看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如何向她们谄媚奉承。

  煊赫天下的萧策向朝廷提出了辞呈,将封地传给亲族之子,归隐而去。

  无数的忠臣良将也心灰意冷,纷纷挂官而去。

  十年来颇有收敛的门阀大族,又开始横行不法,鱼肉天下。

  直到后来,诸侯连例行的朝觐都开始缺席。

  忽有一日,夑国通告天下,历数朝中奸佞恶行,悍然起兵直指天朝,天下顿时哗然。

  ……

  未央从回忆中醒来,窗外的烟尘已经有些凝化了。

  绛雪殿那片,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

  未央的心中,不禁感到一种残忍的快意。

  琴妃一心想迁进昭阳宫住,奈何昭宁占据了那里,她只得把自己的绛雪殿改建得无比富丽。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还是太便宜她了!

  未央眯起眼,想起清晨时分,琴妃听到燮兵入城后,受不住刺激,一时魇迷,竟也疯了起来。

  她哈哈大笑着,讲述自己在昭宁公主的示意下,如何将毒涂在甲套上,每日给皇后请安时,都谦恭体贴地搀扶她坐下。

  未央眼睁睁看着她疯狂大笑着,将绛雪殿点燃。

  自作孽,不可活。

  含元殿外,人们的呼喊声也逐渐消失了——大概这些宫人见她不肯开门,便不愿再僵持,四散逃命去了。

  未央抱紧了怀中包袱,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发觉,含元殿也包裹在了火光之中。

  木门被熏得变形,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火舌逐渐逼近,她感觉到灼热之苦。

  她将衣衫喷上水,紧紧抱住包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殿门撞去!她整个人被门反撞在地,不顾疼痛,她艰难地起身,只听见远处遥遥传来——

  “昭宁公主已经授首,其余人等,跪者生,立者死!”喊声如此洪亮,快速逼近了。

  未央尖叫一声,宛如觉察到危险的小兽,从被火烧得扭曲的门扇中跑出去。

  身后火舌燃尽一切,宫殿轰然崩塌下来。

  ……

  朱颐纵马冲入宫道,一路疾驰到底,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燃成一片的宏大宫殿,以及汉白玉大道上,赤着脚,衣衫凌乱的少女。

  他纵马上前,一把将她掳到马上,不顾她的尖叫挣扎,仔细打量着她。

  仿佛和某段尘封的记忆重合,他面上漾起狂野不羁的笑容,不由分说地将她揉入怀中——

  “好久不见,糍米团……”他哈哈大笑着,喊出了幼时念念不忘的名字。

  身后,宫倾了,殿颓了,火舌将一切都毁灭,只剩下情愿与不情愿的两人,紧紧相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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