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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镜新妆,花面相映

  贺兰悄悄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厅里依然是喧闹非常,一对对人在壁炉前跳狐步舞。姨妈也下了场,一身暗紫色裙子,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是老气,唯有她穿上,却是神秘的妖媚,她把这颜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罗兰,足够颠倒众生,然而她却是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手里转圈,笑声最欢畅,那个男人是一家吉泰烟卷商行的吉老板,早就觊觎着梅太太,趁着今晚上薛督军不在,索性勾肩搭背占足了便宜。

  贺兰只看了一眼,心想从此姨妈的雪茄烟定是不会断的了。

  她害怕姨妈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披风,在门口就脱下来,挽在手里,又一手捧着茶花悄悄地上楼,倒是蔡老板,他坐在交椅上,手里拿着一串青皮葡萄,笑眯眯地吃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贺兰身上没挪开,贺兰上楼的时候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发凉。

  她回到房间心还怦怦跳,才把装着茶花的细颈瓶放到窗前,又将披风放在床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门道:“小姐,我给你放洗澡水吧。”贺兰忙回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噜噜从窝里跑出来,在贺兰的脚边欢快地打转,戴在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贺兰拿起梳子坐到妆台前梳头发,才梳了几下,那握着梳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镜子里映着她的面容,面颊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灿若红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红唇膏缺了一块,是被人吮过之后变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过电般怦然一跳,登时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刹那间羞得满脸如火烧,慌地用系在盘扣上的手帕来擦,手指还有点发抖。

  没多久姨妈就走进来,照例地不敲门就进来,站在贺兰的身后。贺兰坐在妆台前,抬头看着镜子里映着的姨妈袅娜的影子,恍若迎风的罂粟,镜子里不仅有梅姨妈,还有贺兰,一前一后,仿佛并蒂双姝。

  姨妈说:“披风哪里来的?”

  贺兰很是若无其事地道:“回来的时候风大,凤妮借我穿的,明天我还要还给她呢。”

  梅姨妈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凤妮那样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这样一件披风来,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银行商号央着借钱了。”贺兰立即顶嘴道:“难道小家庭的女孩子,连一件普通的披风都拿不出来了么?姨妈你忘了,这样的披风,我也是有个三四件的。”

  梅姨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上前来将那放在床上的披风一扯,指给贺兰道:“打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披风你是有不少,但是这种领子上镶珍珠钻石的披风你有几件?你给我说说看。”

  贺兰心中一惊,自己趁着夜色回来,竟未发现那披风领子上还点缀着闪亮的珍珠,颗颗如莲子般大小,就连那钻也不是普通的水钻,竟是连着几颗约有几十分的粉钻,居然如此贵重,哪里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贺兰一想到这是高仲祺亲自为她置办的,如此大费心思,心里竟是一暖。

  姨妈看她脸上默默的颜色,冷笑道:“这样一件披风谁敢穿出来,只怕掉了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阵了,你那位凤妮同学真大方,这都能借给你挡风。”

  贺兰见瞒不过去了,索性道:“不是凤妮,是别人给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妈冷笑道:“是个男人给的吧?”

  贺兰赌气不说话,梅姨妈一语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诉你,我见的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点小聪明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贺兰气不过,却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梅姨妈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几个是好的?喜欢你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一旦负心起来谁也没有他们狠,把你甩了还要上来踩上两脚,弄死你拉倒。”

  她最后那几句声音极是尖锐,刺着人耳。贺兰不服气,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妈冷笑了一声,道:“相信?当年我也什么都相信!”她话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声音竟沙哑了,见贺兰看着自己,又换了满脸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惯得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脾气又坏又不听话,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着点,别最后叫人吃干抹净了再回来找我哭,我活着还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吃苦头去吧!”

  那最末一句话很是难听,说得贺兰脸上火烧火燎,简直是恼羞极了,又没法子接话,跺一跺脚,迫不得已转身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却听到“嘭”的一声,是姨妈摔门走了出去。贺兰又干哭了两声,侧耳听着姨妈的脚步声远了,才要爬起来,忽又听得一声门响,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巧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装了,是我。”

  贺兰收了哭声,回过头来看是巧珍,便抽着鼻子道:“你这鬼丫头吓死我了,姨妈刚骂完我,你没看见么?还来干什么?”巧珍早就见惯了贺兰这样装哭的把戏,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娘做了蓬糕给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说我家的糕饼好吃,就特意带回来几块,现在还热着呢,你吃不吃?”

  贺兰本就是做戏假哭,但也掉了几颗眼泪,这会儿那眼睫毛还湿漉漉地挂着几颗珍珠一般的眼泪,却从床上坐起来,解下扣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却破涕为笑,道:“你拿来,咱们一起吃。”

  邯平督军府是水泥砖石结构,石砌台基,顶是绿底黄色雕花琉璃脊,铺着绿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整体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从一来就住在西偏院的一处带廊院子里,他本无意军政,尤其看不得杀戮和政治上的争名夺利,一心在国外学建筑,谁料还是被父亲催回,他底下虽还有个弟弟,但他是家中长子,自小就极受父亲疼爱,有道是:父母在,不远行,他又怎好违背孝道,躲在国外不肯回来。

  这夜色渐浓,根伯提了一壶茶进来,见秦承煜正在看书,便放下茶壶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仆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对秦家自然是忠诚无比,尤其是看着承煜长了这么大,大帅便特意安排根伯来邯平跟着秦承煜。

  秦承煜闲来无事,才翻开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几页,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接着就是“刷刷”的抽鞭子声,有人哀告求饶,秦承煜皱皱眉头,站起来推门走出去,听得那声音是从北内厅传过来的,他循着回廊走过去,进了仿歇山式顶盖的北面厅,忽见厅外天井路灯照出一片惨白的雪亮,里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榆树,一个被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的男人被吊在树枝上,另有几名侍卫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汤敬业穿着草黄色呢制裤子,上着白衬衫,在那里一面喝着茶一面轻松地观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样的场面极是刺眼,便从厅里走出来,出声喝止,“汤队长,你们这是干什么?”汤敬业回头一看是秦承煜,那脸上就出现了很惊愕的颜色,赶紧走过来,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着你了,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秦承煜看那个被吊起来的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来,你们这样打,他还能活么?”汤敬业却面有难色,道:“秦公子,这是我们才抓的革命党,督军说了,吊到这里打死为止,若是让他活着,死的就是我们了。”秦承煜回头看了汤敬业一眼,怒道:“革命党就不是人么?政见不同罢了!”汤敬业立正道:“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公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秦承煜被他这几句话一堵,反而没法子发作了,耳畔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声,那人已没了惨叫的力气,鲜血淋漓的身体如同被吊起来的死鱼般痉挛着,秦承煜实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们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说。”忽听得月亮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有岗哨行枪礼,正是高仲祺带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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