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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风雨欲来,寒夜萧萧

  夜已经很深了,就见云影一闪,露出一弯澄澈的圆月,把地面照得雪亮,秋风簌簌地吹着花园里的黄槲树,山路上静悄悄的,看门的吴阿爹正在院子里拴狗,忽听得一阵汽车声,抬头一看是汽车行里的车,贺兰从车上走下来,吴阿爹赶紧迎上来道:“贺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梅太太发了大脾气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贺兰那脸色也是难看极了,简直是有点发慌,她把云肩脱下来挽在手里,云肩上有一片血迹,是送秦承煜去医院的时候,暂时昏迷的秦承煜靠在她身上沾上的,他的伤口缝了针,倒还好些了,可他醒过来看到她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没事,你别哭了。”

  他昏迷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真怕他有什么事,但现在幸好没事了。

  贺兰心慌意乱地进了家门,一推门就听到梅姨妈在屋子里骂手底下的大丫头香琼,声音犹如割在嗓子里的玻璃碴子,尖锐得刺人,“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在我手底下的时间长,就想在这屋里称王做霸自立元老,想盖过我的风头去,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姓杨的小白脸不过是戏弄戏弄你,偏你就这样贱,追到人家家里去送钱,你以为他将来发达了会给你个少奶奶当当,我呸,只怕他第一个卖的就是你。”

  大厅里果然乱成了一团,香琼却也是个不饶人的,梗着脖子道:“我的钱是我自己赚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梅太太若是看我不顺眼就直说,犯不着拉扯上别的。”

  梅姨妈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此刻的样子像是刚从烧熔的铁水里滚了一圈,脸上的表情是铁铸的,纹丝不乱,只是冷冷地笑道:“好啊,浪催的死蹄子,你如今倒贴个男人,却要反上天去了,我倒忘了,香琼小姐如今混体面了,忘记了当年破衣烂衫站在我门口求我收留的德行了,难为你还叫我一声梅太太。”

  香琼从齿间磨出一声冷笑,道:“我自进这个门就叫您梅太太,如今还能称呼别的?只能继续叫下去罢,虽然也不知是哪一门子的太太,若说倒贴着养男人这本事,还是梅太太高明些。”

  梅姨妈那脸色一变,身体竟是一哆嗦,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照着香琼的脸就是一巴掌,怒道:“你如今是要降服了我么?!”香琼被打了一个趔趄,“嘭”的一声就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隔扇上,梅姨妈不由分说拔起别头发的簪子,便往香琼身上刺,站在厅外的下人们一看这事情闹大了,慌乱地一拥而上,拦住梅姨妈道:“太太息怒,香琼不懂事,就饶她这一回吧。”

  梅姨妈气血上涌,指着香琼怒骂道:“你给我马上走,滚出我的门去,再耽误一步我就叫巡警来抓你,你以为我不敢么,我这就去打电话。”她又气冲冲地去拿那电话匣子,丫鬟忙都来拦梅姨妈,七嘴八舌地给香琼求情。

  香琼倒在地上,见梅姨妈要动真格的,索性捂着脸哭叫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眼看着小姐也长大了,该是撑门立户的时候了,我们算什么,不过是给你笼络些钱养那个大烟鬼的棋子罢了。”就有丫鬟上前来把她扶起来拽到厨房去,一面拽一面劝道:“太太动了大火了,你就少说两句罢,何苦连小姐都要牵扯上。”

  他们扯走了香琼,这厅里乱糟糟的情形才好一些,梅姨妈一回头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贺兰,头发略有些乱,双眼还是红肿肿的,她那火气未退,自然一张口就极厉害,“你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的好戏?看看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教训不了,你还要在心里高兴高兴?”

  贺兰先是一怔,继而不服气地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怎么又冲着我来了。”姨妈正在气头上,两条柔细的眉毛竟都绞在了一起,怒斥道:“你看你那副样子,鞋上怎么还有泥?你最好别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哭也没人可怜你。”

  贺兰被她这样骂,脾气也大起来了,一口顶了回去,“我在外面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你那位叭儿狗蔡老板就是个大好人,他是好人才会找了打手保镖来劫我,要不是秦先生救了我,指不定这会儿就当了蔡府的小姨太太了,那才叫人不人鬼不鬼呢。”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眼泪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狠狠地跺一跺脚,转过身就哭着跑上楼去。梅姨妈先是听了一个怔,然而这样明白的话,再怎么也是清楚了,周围的下人更是不敢说话了,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周也就没了声音,便仿佛刚才的喧闹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般,将她的泼劲和怒火都用尽了。梅姨妈怔怔地站在那里,有秋风一阵阵地从门外吹进来,将她旗袍的裙摆吹得一漾一漾的,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她似乎终于察觉到这一份冷了,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拿了放在桌几上的香烟来抽,只是那握着洋火的手,却一个劲地发抖。

  她那样呆坐了很久,忽地连着狠狠地抽了好几口烟,接着像是着了魔一般猛地站起来,大声道:“吴妈,吴妈。”吴妈慌地从外间走进来,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揩着,道:“太太你叫我。”梅姨妈道:“叫老张把车开出来,我要出门去。”

  吴妈惊愕道:“这样晚了……”

  梅姨妈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惨白惨白的,“叫你去你就去!”吴妈也不敢多说,赶紧走出去,站在红砖台阶上朝着花园里大声喊:“老张,老张,快出来,太太叫车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贺兰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就掉到床底下去,她昨晚竟是蜷在床边睡的,紧靠着柜子,她起身去洗澡换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头发极好,披散下来纹丝不乱,平日里都只是那一个圆夹子拢住就好,然而今天却偏偏梳了个新头型,将乌黑的头发分成两缕,分别用蓝绢子扎住。

  贺兰梳洗完毕出房门的时候巧珍就在外面等着,一见贺兰就小声道:“小姐,家里出了事儿了。”

  贺兰一怔,道:“什么事儿?”

  巧珍指指楼下,一脸的惊慌,贺兰赶紧下楼去,才下了几步楼梯就看见姨妈拿着电话在那里臭骂,简直是怒不可遏,“姓蔡的你个下三烂,有本事你就告去,我在家里等着巡捕房来抓我,我告诉你,别说在这小小的渝平,就是告到楚州秦大帅那儿去,我也不怕,大不了挨一身剐,我拿着刀子去砍你怎么了?你给我记住,我辛辛苦苦把贺兰养了这么大,她就是我的命,谁敢动对她动坏心思,我就敢跟谁拼命!”

  贺兰走下来的时候姨妈已经摔了电话,接着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夹着一根香烟,靠在玻璃隔扇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眼圈通红,胸口激烈的一起一伏,一回头看到贺兰,就挑挑眉头道:“起来的这样晚,你干脆不要上学,整日里懒在家里算了。”说罢就自己转过身去往餐厅里走,餐桌上早就摆好了早点,都是些贺兰往日爱吃的东西。

  贺兰轻声道:“要迟到了,我不吃饭了。”

  姨妈的脚步一顿,竟放轻了声音,软化下来,道:“平日里你迟到的次数难道还少了?今儿反倒勤奋起来了,吃几口饭能耽误多少时间?一会儿叫老张开车送你去。”她的嗓子是哑的,显见是上火发炎了。

  贺兰低头道:“我真不吃了。”

  梅姨妈站在餐桌前,神色一默,索性将抽到半截的烟头用力地往餐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用力地一按,又点了一支烟,冷冷地道:“不吃拉倒,我知道我这个地方脏,连东西都是脏的,连累你这样干净的小姐!”

  贺兰挨了这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哽咽道:“姨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姨妈背对着她,半晌道:“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早晚要吃点亏,才能明白这世上的许多道理,但我活着一天,就拼着我这条命护着你一天,若是我死了……”她的语气一顿,眼眶一阵发涨,擎烟的手指微微发抖,低声道:“若是我死了,好歹我也给你挣了这份家业,够你终生花用,只盼你不要吃苦受罪才好。”

  厅里的佣人都鸦雀无声地站着,贺兰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梅姨妈却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竭力淡淡地道:“行了,行了,大早晨的哭成这样,一天都不吉利,你不是要迟到了么,赶紧走,让老张开车送你,吴妈,给小姐包点点心路上吃。”

  贺兰坐上汽车的时候,巧珍正忙忙地将一纸袋的点心递过来,她看着贺兰把点心拿好了,那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贺兰看出来了,便道:“巧珍,你想说什么?”

  巧珍略微犹豫一下,才道:“小姐,你以后可不要任性气太太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眼看着,太太对你,真是好到不行。”

  “……”

  “昨天半夜吴妈闹风湿腿,我到厨房里给她烧一点热水,正赶上梅太太从外面回来,太太回来就问你睡了没有,我说你睡了,太太让我倒杯茶给她,自己上了楼,等我端茶上来,就看见太太在你屋里,你当时睡着了,太太就坐在你床边,一面守着你一面悄悄的哭,那样子真是可怜。”

  贺兰觉得胸口好似灌满了热水,一阵阵滚烫的发涨,就连眼眶,也涨的生疼,鼻子里硬生生地起了一股子酸涩的感觉,她抱着怀里的点心,轻轻地点一点头,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生了肺炎,高烧不退,半夜迷迷糊糊的醒过来,那时候姨妈也是坐在她的床边,攥着她的手,默默的哭。

  其实这些事儿她都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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