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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阴丽华笑起来,“你个糟老头,总算是说句我喜欢听的话了!”

  刘秀扭过脸看她,“我从前说的话,你都不喜欢听?”眼睛瞅着她的头发,探手拨了拨,皱眉道,“一不留神,白发竟这么多了。”

  阴丽华瞪他一眼,“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不长白头发,人家不说我是妖怪啊!你都不知道,我这眼也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牙口也不好。唉,真是说老便老了。”

  刘秀温柔地笑,抚了抚她眼角的皱纹,道:“不老,一点都不老。”慢慢将头凑过去,抵住她的,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娶妻当得阴丽华。吾妻,甚好。”

  吾妻,甚好。

  阴丽华亦是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微微地笑。

  够了。年轻时,他说娶妻当得阴丽华;老了,他说吾妻,甚好。她这一辈子,跟了这个男人,值了。

  中元元年过去,刘秀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过了年到正月初八时,又强撑着去了雒阳北郊,立坛祭祀后土。

  回来后不久,便病倒在了前殿,起不了床了。

  恨得阴丽华想要捶他两下,却又下不了手,只得哭着骂他:“你个老东西,还真当自己跟年轻时一样啊!泰山封禅折腾那么一场也就罢了,都成这样了,还不肯消停。我看你是不把自己折腾进棺材里,你就不罢休!”

  刘秀闭着眼睛喘着气笑,“怕这一回是真要进棺柩了……”

  阴丽华眼泪流得更急,捶了捶床,低叫:“糟老头子,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你就这么想死啊!”

  刘秀拍了拍她的手,低低地笑,“儿女们都看着呢!”

  阴丽华泪眼蒙眬地扭头,看到殿中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儿女,满室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皱眉闭目,哭出声来。这一回,不用哭不用闹,她也知道,这一劫,刘秀不论如何都度不过去的了……

  这些日子,她日夜不离刘秀,守在他跟前陪着他说话,与他一起回忆着这几十年两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讲着儿孙们,谁长大了,谁调皮了;还问他,刘绶与阴丰成亲后,两人整日吵闹,公主府里鸡飞狗跳的,没有一日安宁,该怎么办?

  刘秀过了许久,才微弱地道:“你便凭他们闹去吧!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管不住的。那便不要管了,儿女自己的事情,凭他们自己过去……你自己好好养着……”

  她笑,“你以为我不想啊。”

  又隔了好一会儿,刘秀抓了抓她的手,道:“阳儿这些年的表现,我看在眼里,他继承这座江山,我已是完全放心……丽华,彊儿……”

  阴丽华打断他,“我不是吕雉!没害你儿子的本事!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就快些给我好起来,好看着我防着我!”

  刘秀慢慢笑起来,“傻妇人……我知道你不会害他们……我担心的是阳儿,他初登大统,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谁都料不准……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阴丽华埋首在他颈边,轻轻地道:“你都说我是傻妇人了,我又会些什么呢?这一辈子全依赖你了,临了了,你要离开我,又丢下这么一大摊子……真是个狠心的老头!”

  熬了一个月,到了二月初四这天夜里,太医令、太医丞齐齐跪在阴丽华面前,冷汗涔涔,不敢说话。

  阴丽华知道,怕就是这两天了。

  刘庄跪倒在她身边,哭道:“娘,您都这么多天目不交睫了,去睡一下吧,儿子守着父皇。”

  阴丽华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习研,“当初……我那个铜钗在哪里?”

  “奴婢去拿!”习研擦了把眼泪,提着微跛的腿,回了西宫。

  攒花绕丝的铜钗,是新婚时刘秀亲手做给她的,后来因为心中怨恨他,三十年不曾戴过。如今风烛残年,却想要再找回来,戴给弥留的他看。

  对着铜镜,细细地抿着头发,将白发一点一点地藏到黑发里去,梳成一个婉约的堕马髻,再戴了铜钗,宛如当年初嫁时的风姿卓然。

  她跪在床头,轻轻地唤他:“文叔,文叔。”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已然涣散的眼瞳,重又聚拢了起来,盯在那铜钗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好不好看?”

  他动了动眼珠,做出一个唇形,“好……看……”

  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听他一字一字地道:“想起……新野的姐夫家……你叫我……先生……”

  她爬到床上,将他搂进怀里,低低地道:“那时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动了动手,吃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方罗帕并一封帛书,举举手,却没能递到她面前。她一把抓住,连同他的手一起,抵在唇边,“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他微嚅动着嘴角,没有笑出来。

  她笑着抱紧他,在他耳边絮絮地道:“文叔啊,你说过的,下辈子,娶妻仍要娶阴丽华。你可不能说话不作数啊,否则我必定缠得你不得安生……”

  他轻轻闭上眼,身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流失,只来得及似是叹息一般地,说了一个字:“诺……”

  自此,再无声息。

  殿中诸儿女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双目模糊间,她看着垂首在她怀中的人,温柔地笑,吻了吻他的额头。

  文叔,寿陵之中,你等着我,咱们俩还肩并肩头靠头地躺着,说一说当年,我们初见时的如花年华。

  中元二年二月初五,光武皇帝刘秀崩于南宫前殿,年六十二。

  阴丽华将刘秀的遗诏交给太尉赵熹,由前殿当场宣读:“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由皇太子刘庄相陪,阴丽华召三公典大行皇帝丧事。

  遵照大行皇帝遗诏,丧礼遵照前朝文帝旧制,一切从简,除发竹节告知各郡国诸侯王之外,诏令二千石官吏皆不可离城,赴京奔丧,亦不必遣使吊唁。

  宫内外戒严,门阙紧闭,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卫皆执戟宿卫;北军五校绕宫屯兵,将皇宫护成铜墙铁壁;更有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整个皇宫安全无虞。

  丧礼由太尉赵熹主持,阴丽华及诸皇子们都换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自率兵,手持虎贲戟,驻守在大殿左右两厢,殿内仍由中黄门持戟守卫。夜漏时,白帻不冠,着白色单衣的群臣再次入宫。大鸿胪郭况设置九宾之位,由谒者领着皇太子及各诸侯王立于殿下,西面北上;南是宗室诸侯王,之后是樊氏、阴氏、郭氏等外戚诸侯;中间分置百官,以三公为先,特进次中二千石官吏,之后是列侯次、六百石、博士等……群臣陪位者皆重行,以西首者为尊。

  阴丽华面容枯槁,神色惨淡地站在西侧首位,身后刘义王离她稍近,暗中扶着她,刘义王之后是刘红夫、刘中礼、刘礼刘、刘绶五位公主,许美人居于诸公主之后,最后才是诸宗室女眷。

  阴丽华神思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站得久了,只是觉得全身虚浮,脑子里面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似被抽离了——那个支撑着她的人不在了,她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依靠任何人了……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给她遮风挡雨了。

  双膝一软,便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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