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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城门未开启,那些人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在宴席上为我说过话的副将。他们的马蹄疾促,在护城河前刹住,风声猎猎,那些马匹在热气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门之上。圆荷手拿一只花篮,而我则在一幅雪白的蜀锦上绣花。

  我幼年并未学过女红,天生也没有巧思。因此我这飞针走线,在城下的人看起来,会以为是织女神仙一般的娴雅动作。可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穿针来去,毫无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气。当年我家天寰在蓝羽军中,虚于委蛇,孤身来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气。

  我这样想,心中逐渐温热,手里的走针,竟似密不透风,无丝毫乱。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在洛阳?”众人交口疑问。

  那副将尚未开言,与他一起领军的人笑道:“怎么会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让本将军试一试她。”

  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

  “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

  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还是北风劲。”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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