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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


  夜深,布达拉第二宫犹未眠,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凤知微知道,这是呼卓风俗,在下葬的前一夜,给即将远行的人照亮另一个世界的路。

  她拢着大氅,沉默无声的走向后殿,远处牛油灯的光芒射过来,她的身影长而孤独。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曾和赫连一起走过,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从那年离开草原,同行的足迹便成绝响。

  五年后她回来,他已不在。

  “媳妇儿!”披着黑色大头巾的牡丹花站在门口,看见她便张开双手扑了过来,“札答阑被我给害死了!”

  这句话像是重锤,砸得凤知微晃了晃。

  牡丹花重重扑上凤知微肩头,嚎啕痛哭,大片大片的眼泪在黑色狐裘上洇染开一片薄凉的亮色,油灯下光芒幽幽。

  凤知微缓缓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肩,眼神透过她的肩头,看着那个站在牡丹花身边的小小孩子。

  今年五岁的察木图。

  那孩子靠着门边,戴着黑色的孝帽,看见母亲哭,也跟着哭,泪水朦胧的大眼睛,却还不忘好奇的对凤知微望着。

  凤知微拍着刘牡丹肩膀的手,在半空顿了顿。

  再落下时,她的语气痛而微凉。

  “不,他是给我害死的。”

  是谁不信宿命,看不见五年后的终局,徒劳的恻隐,抵不过天命的轮盘辗转。

  牡丹花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在她肩头拼命哭泣,从接到赫连铮死讯开始,这个坚强的女人就没哭过,和当年库库老王暴毙之时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草原的安定和自己的责任,只有在看见那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女人到来时,她的泪水,才终于一泄而出。

  她脸狠狠埋在凤知微肩头,一遍遍嘟囔,“不该和他吵那一场的……不该和他吵那一场的……”

  凤知微刚想问她怎么回事,牡丹花却已经似乎发泄够了,抹抹眼泪,道:“去看看他吧,札答阑一定很想见你最后一面。”

  凤知微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进门,有人无声的给她打起了帘子。

  她一眼就看见了厅堂正中的黑金大棺。

  仁厚光明的顺义大王,永久的睡在了族人用乌金为他打制的棺中。

  凤知微立在门口,一瞬间只觉得面对天涯之远,天上,人间。

  以为人生还有很长,以为以后将有很多见面机会,然而所有以为都只是以为,到得最后,最终面对最决绝的这一种。

  她伫立阶前,在午夜草原寒风中痴痴看着那巍巍巨棺,那是另一个世界,沉厚,黑暗,永在彼岸,即使她立即死亡,也无法准确抵达。

  就是这层厚厚的屏障,隔住了她的一生知己草原英雄,隔住了那个会眉飞色舞喊她小姨的札答阑,从此后留她面对此心长久痛悔。

  冷风从卷起的帘中吹过,室内渗着冰块幽幽的凉气,烛架上长明灯闪了两闪,似催促的笑颜,凤知微缓缓挪动步子,一步步,过去。

  短短三丈,长长一生。

  当她终于走到那几乎要仰头去看的黑金大棺之前时,蓦然腿一软,靠着棺便滑跪下去。

  手指顺着黑金之上凶晴怒目的神兽图腾缓缓的滑过,草原粗砺风格的雕刻磨痛手指,痛不过此刻的心。

  她生平第一次无力站起,无力去看他最后一眼。

  “知微,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不过来,不让我过去,那么我就在这里,你且记得,累了的时候,退后一步,回头看,我在这里。”

  恍惚间谁在耳侧低喃,穿透深冬草原广袤的天际。

  赫连,你在这里,我却又该在哪里?我曾承诺守护你的草原,我一心想保护你所爱的土地,我选择将京中风云封锁不让你卷入皇朝风雨,却没想到那样的消息封锁到头来害了你。

  如果你知道我已出手,知道我和辛子砚的争斗,你是不是会警醒一点,不走那最后的死亡之路?

  是不是无论怎样兜兜转转,命运最终都会给我一个当头棒喝的结局?

  长明灯幽幽在头顶飘摇,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响,像是谁在穹顶之上遥遥叹息。

  凤知微扶着棺壁,挣扎着站起来,将没有钉死的棺盖推开,黑金大棺有一层是特制寒玉,四面填塞了呼音庙喇嘛们秘法专制的不腐香料,赫连铮王袍金冠,静卧于黑金二色七层锦褥之上,除了看起来王袍有些过于宽大脸色过于苍白,容颜竟然依旧如生。

  凤知微静静看着他,恍惚间似看见他突然坐起,猛地张开双臂抱住她脖子,朗朗的笑,“小姨,吓你玩的!”

  她含泪伸出手,等着狠狠拍他的头,却拍着空空幻影。

  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烛光里微微痉挛。

  凤知微缓缓低下头,看见那抹至死不灭的笑容。

  她怔怔的望着那笑容很久很久,今夜过后,这人这笑,此生永别,从此后便遇见千千万万人,却也再没有那个立马草原等她回来的赫连。

  凤知微突然俯下身去。

  她冰凉的唇,轻轻印在了赫连铮的眼睛上。

  赫连。

  这一吻封住你此生所见的记忆,下一辈子,你不要再看见不祥的我。

  眼泪终于落下,和他的脸,一般,凉。

  ***

  身后的门帘轻轻落下,天地在凤知微黝黑的眼波间静默。

  牡丹花平静的等在院子中,看见她出来,轻轻指了指隔壁一小间,道:“那里是八彪的灵位,他们的衣冠,将和他一起下葬,他们发过誓要和他共死,我成全他们这一世和下一生的兄弟。”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哀凉,“只是对不起三隼……他的灵位,只能偷偷藏着。”

  凤知微转头看她,牡丹花道:“三隼用王庭文字蘸血写了遗书藏在腰带里,说清楚了这一路发生的事,他只写到八獾的死,后面就没了,但是我相信他,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杀札答阑。”

  凤知微欣慰的闭上眼,英雄终不至于枉死,朗阔的草原王庭,相信它的忠诚子民。

  只有这样的草原,才能养育这样的铮铮男儿。

  “我现在只想知道……谁是主使?”

  凤知微拍拍手,宗宸扔过来一个人,一落地便麻袋般软绵绵的瘫在地上。

  “梅朵——”牡丹花声音尖利。

  几乎立刻她便明白梅朵做了什么,下一句来得凶猛而决然。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马后,在每个帐篷前示众!告诉他们,是这个女人,出卖了大王的行踪,害大王丧命!”

  “大妃饶——”昏昏沉沉的梅朵一句求饶还没来得及出口,已经被几个草原壮汉揪着头发拖了出去,惨呼声里一路蜿蜒斑斑血迹。

  “主使不是她,但是我已经有了头绪。”凤知微按住浑身颤抖的牡丹花肩头,“牡丹花,相信我,我会为赫连报仇。”

  “草原儿子的仇,草原来报。”牡丹花拂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朝廷中人?”

  凤知微一怀苦涩,抿着唇不说话,牡丹花却已经点点头,拢着袖子,望着天,淡淡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真正要做的事,不畏生死,那天要不是我和札答阑吵上那一场,他未必会是这个选择,是我害了他……知微,草原从此,交给你了。”

  她直着脖子走开,背影孤凉,察木图对她张开双手,牡丹花蹲下身将他抱起,缓缓离去。

  那些爱过的人,来了又去,只留她长久的在呼卓雪山之巅,将寂寞而哀凉的光辉,笼罩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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