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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想想他当初前呼后拥惜字如金的架势,再看看如今徐牙婆着意巴结的手段,这人在廷尉府中总该是有几分脸面势力的。何况,他是个大夫,若廷狱里某位重要钦犯受伤了、得病了,总要劳他看顾不是?活着的白莲之子足足值二百两,若是病死了,可就只剩一半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如电般只一转,连长安已猛地抬起头来,自人堆中两步踏出,也不顾徐牙婆错愕的神情,径直对那老者低身福了福,飞快道:“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的伤是您诊治的,我什么都能做,求您买了我去吧!”

  徐牙婆是什么样的精乖人,见又是一笔现成的生意,当即眼珠一转,顺杆就爬,伸手将连长安向前一推,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难得这贱婢还有几分孝心,陈供奉您瞧着如何?年纪轻,手长脚长,就是这皮相……呵呵……”

  老郎中又咳两声,似想努力睁开眼皮瞧清楚面前人的相貌。连长安生怕他已把自己忘了,不住道:“您不记得了吗?我……您给奴婢瞧过的啊,您还对熊把总说我这脸是天生的,不是得了什么痨病,不用怕的……”

  她话未说完,却生生顿住——在那满脸的皱纹之间,在松松耷拉下来的眼皮后面,陈郎中竟莫名对她笑着——纵使笑容只有刹那,乍现乍消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个错觉,可确实鲜活生动,全然不似个垂暮老者。

  连长安一愣,便觉一根尖刺从脑后沿着脊骨一路扎下去。她慌忙垂下头,努力装作低眉顺目,屏息噤声,但觉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这感觉实在奇怪,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仿佛身在云里雾中,无论你怎样伸手抓捞,都是个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那老者嗯了一声。语气沉郁,却又隐隐上挑,像是谁人微微勾起的嘴角,“是,我当然记得你。”

  命运流转,输赢成败,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个大赌局。

  连长安乖乖任人用麻绳绑好了双手,乖乖在徐牙婆准备好的契纸上按上了指印,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再温顺不过的样子。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她跟那陈姓郎中亦步亦趋穿街走巷,心中犹在不住打鼓……也许方才隐隐的不安真的是某种奇妙预感,还未走出集市,便忽然听得半条街外有人高声喊着:“长安!长安我在这里!”

  那时候马嘶人语辘辘车响,不可谓不嘈杂,可那喊声偏偏压过这一切,生生地砸入连长安耳中。她下意识地回头,在回头的瞬间心口猛地一痛!

  纵使人流如织,她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满头乱发,身穿一件不合身的破袄,头插一条可笑的草标,相貌算不得俊俏,却有股勃勃英气,一万人里也是出挑的——他正对她笑呢,笑容爽朗,如同冬日阳光。

  竟是半月前离散的胡商伙伴,竟是她自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见到的……扎格尔!

  他怎会在这里?他怎会认出她?他想做什么?

  连长安的脖颈刚刚扭转,心中已然追悔万分。她竟忘了,她此刻的身份并不是那个曾与扎格尔在火与血的夜里携手狂奔的女子,而是一名刚被主家买回去的奴婢,身在险地如履薄冰,怎能一时疏忽犯了如此大错?

  理智分分明明喊着“危险”、“危险”,可目光就是转不开,双腿就是无法挪动分毫。连长安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时间脑海中空空如也,赫然连转身逃走都忘了。

  扎格尔见她回头看他,越发笑得灿烂,奋力挤开众人向她奔来,口中犹在大呼小叫。这还不算完,紧跟着自人群的缝隙里又追出个拎着鞭子的胖汉,边追边喊:“喂!小子你往哪里跑?来人哪,快抓住那个逃奴!”顷刻间,长街上人人侧目,场面彻底乱作一团。

  连长安终于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慌忙转身,可已然来不及了。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她牢牢锁紧,扎格尔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将她拥入怀里,口唇贴在她耳边,声声都是狂喜,“你怎的把脸涂成了这么个鬼样子?叫我一直找一直找,真的担心坏了!还好你没事,还好你平安无恙……”

  纵使经惯了风浪,见多了波折,纵使身似槁木心如死灰,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依然叫连长安无法自持。她不由得闭上眼,奢侈地放任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关怀。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么去吧,就这么跟了他去草原,一辈子不回关内,把什么都忘了……

  可是,只有一瞬,很快地,自制力再次回到她的身体,她骤然从扎格尔怀中挣脱出来。

  “我不认得你,”连长安横眉冷对,一字一顿说道,“请自重。”

  扎格尔从云端跌落,大张着双臂,大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正迟疑尴尬间,忽听得一阵虚弱的咳嗽,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已闪身拦在心爱的女子身前。

  “敢问这位小哥,寻鄙府下人何事?”那人道。

  扎格尔想也不想,便朗声答:“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带她走。”

  那老者笑了,满脸沟壑中双目开合,精光四溅,缓缓道:“这女子是老夫买来的丫头,有卖身契在此,从今往后生死嫁娶,都由主家。小哥请回吧。”

  连长安估摸着扎格尔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的砸了这个局,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虽未曾亲眼见识他的手段,可那一夜在榷场中,也依稀知道只他一人,便闹得众多廷尉鸡飞狗跳……想到这里,连长安不由得焦急万状,若果真引来廷尉府的大队人马,她和他,岂不都是自投罗网?

  这念头一出,她一时间竟紧张得冒出汗来,偏偏此时心潮狂涌,脑中一团糨糊,半点儿主意也想不出。

  却见扎格尔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整个人变得陌生无比。他压根儿不看陈大夫一眼,只隔着他的肩膀向连长安递话,“怎的,你当真不认我了?”

  连长安银牙紧咬,使动僵硬的唇舌勉强回答:“我本就不认得你,你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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