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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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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替您诊治,将您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真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童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童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着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的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童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廷尉府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儿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刻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一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的、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何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何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吗?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何流苏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就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无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何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画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何流苏当即冷哼一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蹿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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