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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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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八百里 五十弦 第三十九章陇头流水 草原的白昼很美,而草原的夜更是美得摄人心魂。 星星那么亮、那么低,在头顶有条不紊地旋转着,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悲欢离合,无论星空下抬头仰望的人是帝王还是囚徒,它们一直闪烁,一直照耀,一直冷眼看红尘爱恨、日月如梭。 连长安在夜风中策马徐行,马颈下的銮铃叮当轻响。起初她不谙长久乘骑,每日宿营时从脚尖到腰部通通颠到麻木,大腿内侧淤青流血,要人搀扶着才能下马。可渐渐地,腰胯间掌握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马背上的生活再也难不倒她。 他们自宣佑二年腊月残冬从龙城逃离,用了足足一个月光阴辗转于连绵的山野。待到高耸的峰峦逐渐低缓下去,马队从千年前汉人皇帝修建的古长城下逶迤而过。黄沙淹没了高墙,倾颓的烽火台上爬满了褐色枯草。扎格尔带着队伍翻越一道残破的阙口,终于,新的世界如大幅华丽长卷在面前徐徐打开,草原的儿子回家了! 向西,继续向西,追着落日的方向,每一天都更为强壮更有勇气,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旅程。日月星辰高悬于头顶,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风雪吹拂的戈壁原野。连长安彻底爱上了这种驰骋万里的恣意与快乐。 “……就要到了,顶多再有两三天,车黎叔叔已经快马回去通报了。”扎格尔对她说。一过长城他就恢复了胡人的装扮,头发从耳后两侧向上高高梳起,于头顶汇在一处,串上青铜与黑铁打制的各色护身符,编出无数辫子,辫梢结着金铃铛。 她与他并辔而行,星光垂地,未消的残雪下,草叶隐隐发亮。许久,连长安都没有回答。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出异样,问她。 连长安急忙回头,逼迫自己显露笑容,“没什么,”她说,“今日的剑练得不顺,心里有些烦……” 自离开龙城的那一日起,无论旅途多么艰辛,她每日都要榨出点滴时间研习白莲诸人教她的种种秘术。从内息吐纳到刀枪剑戟,仿佛想将少时遗漏的功课一口气补足。扎格尔虽然认为她对待自己未免过于苛刻,却从未出言劝阻——她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他向来不会干涉,他给她的唯有信任与宽容,为此连长安几乎感激涕零。 他实在是个好男人——无数次,她都忍不住这样想,上天其实待她不薄。 但……离她的国度越远,离他的世界越近,连长安越难以自抑地游移起来。莫名的恐惧如杂草般疯长,全都是些无端可笑的念头,她已决定“相信”他了,但是…… 连长安猛然领悟到这种感觉叫做忐忑不安,叫做患得患失,真真有趣,原来自己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呢。 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软弱了,在这样陌生的天空之下。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走着,远离世间一切尘嚣。忽然,扎格尔拍了拍座下马匹的脖子,驻足停步,道:“长安,你听——” 听什么?连长安微怔,也勒住了坐骑。今夜风声止歇,唯有璀璨的寂静的银河。 扎格尔纵身跳下马背,也不顾身上穿着的昂贵皮裘,径直伏在地上,将一侧耳朵贴紧地面。俄而,又跳起来踩镫上马,拨转马头,面露喜色,对连长安道:“快跟我来!” 连长安迟疑地点了点头,两匹马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她没有问是什么,不需要问——疾驰了半炷香的工夫,她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大雨天的闷雷。再奔一阵,轰鸣声越响,简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席卷——平整的旷野在远方断裂,伤口中咆哮着大地的血脉。一条气势恢宏的江河骤然出现,横亘眼前,水雾扑面而来,月光与星光闪在翻涌的浪尖上,点点银光。 连长安彻底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慑,久久没有话语。 回程时,她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出声吟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你在说什么?”扎格尔挠了挠头。 “是我们汉人的一句话,意思是说往昔的一切都像这翻滚的河水,日夜不停,一去不返。”连长安解释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咱们一路上看到的古长城,想起你说过的那些个消逝的部落和流星一般的英雄……不知道一千年后,会是谁站在这里,会不会把此刻的我们当做笑谈?” ——我的不平我的仇恨,我所珍视的所有过去,在这滔滔逝水面前,在这湛湛星空之下,忽然变得无比渺小微不足道……这也是草原的魔力吗? 听了这话,扎格尔大笑起来,“汉人可真是有趣,长安你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不过你说得对,一千年后,或者两千年后,说不定真的会有像我这样的男人带着像你这样的女子来看冬夜里的黄河,那时候他们一抬起头,就能看见我们了!” “看见……我们?” “是啊!”扎格尔飞快地跳下马背,一伸手将她也揽下来。两匹坐骑没了约束,交颈厮磨……连长安在他怀里,顺着他伸出的手指,抬头看远方天空闪亮的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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