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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和上次分别时迥然不同,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叶校尉的皮肤更为黝黑粗粝,眼神也越发犀利坚硬;只有在无人时望向连长安的目光里,才能找到几分旧日的影子……显然,他已学会将自己的心事关得更紧、锁得更牢,整个人就像是立在风雪中的一杆沉默的枪。

  ——哦,是了;还有一点没有改变,就是他对待扎格尔的态度。

  叶洲完全不顾对方表达出的善意,对这位匈奴王子视若无睹,或者说,努力装作视若无睹。扎格尔很清楚地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不屑和轻慢,甚至还有……隐隐的忌恨;他不由住了口,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扎格尔很明白叶洲的敌意,事实上他对叶洲也生不出什么好感;这两个人从初次见面起就互相看不过眼,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变成朋友……而对于这一切完全没有察觉的,是在某些地方敏感得不可思议而在另一些地方又迟钝得让人无话可说的……连长安。

  “……我没事,扎格尔,”长安微笑,眼眶中隐隐含泪,“我只是……很高兴……”

  叶洲冷硬的眼神立时改变了,他也在眼神改变的瞬间及时垂下头去,沉声打断她的话:“宗主请安心休养;是属下无能,无法及时赶到,才累宗主受苦若此……此行收获颇丰,不但找回了一件重要的宝物,还有关于‘红莲’的消息;之前……之前龙城诸多变故,请容属下一一解释。”

  连长安摇了摇头:“不必……你会来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解释’了,不是么?过去就过去吧,最重要的是你平安回来了,这就很好……”

  叶洲双肩一颤,将头垂得更低。

  “对了,那个人呢?”连长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就是和我一起……一起……他想救我,却……”

  扎格尔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皱了皱眉:“你说谁?”

  叶洲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也随即变低:“属下赶到的时候,那人似乎已经……死了……”

  连长安只觉怀中一沉,忍不住有些黯然神伤;虽是萍水相逢,但毕竟曾经共过患难,如果不是她,也许他不会死的。

  谁知叶洲的话却没有说完:“……的确是没了呼吸,但是生是死,属下也不敢断定,因为救下您时,蛮族所说的巫姬的使者刚好赶到,他领属下走出沼泽找到营地,顺便还带走了那个人……”

  ——其实叶洲并没有把当时全部的情形和盘托出,宗主周身“莲印”失去意识时,与她在一起的那个丑陋男子的确没了呼吸,但那样子……那样子简直像是……

  叶洲紧紧攥了攥拳头,若他猜测的是真的话,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对她说起。

  连长安在慨叹性命无常,而叶洲则有所盘算,两个人同时停止了交谈,室内的气氛变得极其怪异。忽然,连长安轻呼起来,声音中满是羞恼:“你怎么……”

  叶洲的脖颈动了一下,可是他似乎预感到了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所以并没有抬头。而扎格尔……那万恶的混蛋扎格尔,竟在这样的场合把双唇亲昵地贴在连长安耳后,用极低极低、却明显能让耳力超凡的叶洲听见的声音“威胁”道:“你都不理我,我可烦了。叫他走,否则我就‘不客气’……”

  果不其然,叶洲闻声猛地抬起头,双眸中几乎冒出火来;而扎格尔则懒洋洋抱着长安,向他使了个得意万分的眼色。

  ——即使连长安再迟钝十倍,也该明白点什么了……

  “你走……现在就走……”她脱口而出。

  叶洲一愣,两根毒箭“嗖”一下向扎格尔飞去;口中却只有恭敬回答:“是,宗主。”说着,犹豫着站起身。

  扎格尔正要得意,连长安的声音赫然更冷,续道:“……你也走!”他的笑容登时冻结在了脸上。

  叶洲侧过头,那样铁石般的人儿,竟然在笑。

  ……连长安一把扯住毛皮,裹紧自己,向内躺倒,口中犹自恨恨道:“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出去!我要休息!”

  ***

  “……长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累的话去帐篷里歇一会儿吧,巫姬婆婆还没有出来呢。”并肩站在祭台下,望着火焰摇曳舞蹈,扎格尔忽然道。

  连长安斜斜瞥他一眼,冷冷抛下一句评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扎格尔的一番“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可他丝毫没有生气,脸上反而笑起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埋怨道:“长安,自从那家伙出现后,你就对我‘冷淡’多了哦。”

  连长安微怔,随即恨恨啐一口:“正经点儿,大家都在呢……”话没说完,脸却红了。

  像之前一千次那样,这第一千零一次的斗口连长安还是拿他的厚脸皮没办法;幸好山谷间这时响起了悠远的号角声,人群纷纷骚动:“巫姬大人要出来了!”

  围绕着祭礼的火堆,居住在山脚下为巫姬服务的使者和仆人们同声吟唱起来:像是匈奴人的长歌,又像是某种奇怪的、带着韵脚的咒语。歌声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直听得人昏昏欲睡,忽然,就仿佛凭空出现似的,遍体黑衣、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巫姬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高台之上,她佝偻着身子,抬起一只不像是人类的干枯的手,一切声音瞬间停息,唯有风吹过扎格尔发辫上缀着的金铃发出的碎响。

  “卡拉噶!”那神秘的预言者用胡语说道。连长安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过来”、“到这里来”。

  一边的扎格尔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隐隐颤抖。扎格尔并没有仔细讲过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显然,他非常紧张。

  他挽着她,两个人并肩走上高台。

  大巫姬从袍袖中抓住一把灰尘,撒入火焰之中;火焰猛地腾空而起,热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连长安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和皮肤都要烧着了,可站得距离火焰更近的大巫姬却岿然不动,只是用一种幽长奇诡的调子问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扎格尔昂起头,用胡语答道:“长生天,至高神,站在您俯瞰之下的是最后的‘黄金血’;是阿提拉大单于的末裔,是将要展翅的鹰,是永不停息的风,是阿衍的男儿扎格尔——是他和他的‘命运’!”

  大巫姬的头微微侧向连长安的方向,虽然隔着密不透风的黑色毛毡,可连长安明白,她在看她。她与扎格尔的对话连长安只能听懂三四成——她会问我问题么?而我又该如何回答?

  大巫姬再次开口,依然是对扎格尔说的:“展翅之鹰,黄金之风,怀抱‘命运’的阿衍的塔索,你要向长生天祈求什么呢?”

  扎格尔一挥手,从者立刻捧上一面银盘,盘子里放着张涂饰红漆的优美长弓。“我请求长生天祝福我的武器,”扎格尔说道,“这是我将要送给我的‘命运’的新娘礼,她将成为我的伴侣,持着我的弓助我守护部族,警戒四方。”

  大巫姬点点头,回答:“长生天答允了。”

  “答允了!”“答允了!”“长生天答允了!”人群齐声欢呼起来,直到充斥整座山谷;虽说这只是个约定俗称的过场,但能够如此顺利还是让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来回两个月的路程,以及其间应对可怕事件所做的那些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例行仪式到此就该结束,可那大巫姬却忽然对连长安道:“你呢?长生天也想要听听你的声音。”

  连长安一愣,扎格尔也是一愣。两人还未反应,大巫姬又道:“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你想祈求什么?说出你的愿望。”

  ——这一次从她口中吐出的不是胡语,赫然是稍显生硬却准确无疑的汉话。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连长安忽然觉得脑海中一阵昏乱。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些词,却一时间全然想不出。那似乎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而她却把它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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