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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而且,那小丫头的汉话虽好,咬词吐字可远有没有眼前这位清晰,甚至……文绉绉的,声线也不如这般纤细……

  慕容澈不由蹙起双眉,仔细端详,果然,那早瞧惯了的面容越发显得不对劲。仿佛隔着水面望见的、摇摇曳曳的倒影,越想看清,越是捉摸不定……对了,在玉帐中也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还以为是灯影摇晃,加之自己心绪不平的关系,可现下这种异样分明清晰,断然不是错觉了。

  “你的脸……”他暗自攥紧右拳,缓缓问,“你……究竟是谁?”

  “果然,尘哥哥说的没错,你也是‘莲华血’啊,”那神秘少女面上的笑容一个闪烁,随即消失无踪,“阿哈犸将军——或者我该尊称一声……陛下?”

  ***

  连流苏的手指与连长安的咽喉之间,隔着一个刀锋的距离——而她与她的命运,也只隔着一个刀锋。

  分明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开她颈部的血管,然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愤怒和嫉恨,都可以被拯救。

  可是就在此时,那盲眼的、毫无防备的连长安忽然道:“华姑娘,还是请你回去休息吧,我真的不需要人守着……”

  华姑娘?连流苏不禁一愣——那是谁?她连忙左顾右盼,玉帐中明明只有女侍“萨尤里”在,只有她一个人哪!

  炽莲阏氏见她不答,倒也没有生疑,而是继续道:“我知道令兄与你也是一片好意,但……连长安从来不会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好意’。否则,当年在龙城时,我就已经跟你们走了。”

  连流苏彻底昏了头,她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废物是不是根本就在装瞎,此刻正故意捉弄自己取乐?

  “……呵,”连长安忽然笑了,微微摇着头,“看来我还是白费唇舌,你还是只听你‘尘哥哥’的话呢……爱留便留着,随你们喜欢好了,我的确很想重见光明,但如今这般境地下,是绝不会和你们去南晋的。”

  ——尘哥哥?重见光明?南晋?

  她究竟把自己当成了谁?还是……帐外倒在自己掌下的那个小侍女,本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

  筹谋妙算并非连流苏的专长,何况是这般云山雾罩的茫然境地。她愣愣望着连长安自己摸索着上了榻,摸索着放下一侧天青色的纱帐;炽莲阏氏的枕边倚着柄纤细长剑,剑柄乌黑奇古,嵌着一颗苍白宝玉,皮鞘却光亮崭新,粗陋得刺眼。

  连流苏的眼睛猛地大睁,血与怒火直冲头顶,她认出了那柄剑,一时间所有的疑惑和犹豫全都烟消云散——管她在打什么哑谜,管她有什么阴谋诡计,即使这废物真的没瞎,真的设下了圈套正等自己跳进去,她也认了!

  那除了有三分狐媚手段、有几丝异处之外,全然不值一提的家伙,竟理所当然的拥有那柄剑,仿佛那是属于她的东西……真该死!

  刹那间,连流苏的双目已尽皆血赤——她将半生所学用到了极致,揉身疾扑过去,死死掐住了幔帐中、连长安的喉咙。

  ***

  大变发生之时,那自称是“红莲华镜寒”的少女刚刚解除了障眼法,正在用令人难以抗拒的甜美嗓音倾注致命诱惑:“陛下……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镜寒谨代表华氏族人请您赴建业一游——当然,是和‘莲华之女’一起……以血之名,你们的一切‘愿望’,都能够实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惊觉面前的男子变了脸色。慕容澈一把将她挥开,向帐外踏出两步,又回身喝问:“你们……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华镜寒茫然眨着杏眼——做什么?她能做什么就好了!华氏宗主命她和尘哥哥远赴草原,将带“莲华血”带回建业,还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而他们千里迢迢赶到后果然也发现,连长安此刻深陷泥潭,远比三年前在龙城时还要处境艰难。可谁能料得到,白莲宗主的犟性在这三年里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执拗数倍,不顾一切只想着为亡夫报仇雪恨,根本不理会他们好言好语的邀请。累得她白白扮作玉帐侍女的模样,守在她身边磨破了嘴皮子……今夜实在没奈何了,她恼得转身离去,正好另一朵“白莲”到来,认错了人拿自己下手。假装倒下之时,这条迂回之计忽然在华静寒脑中闪现,她当即顾不上她们“姐妹”的夜话家常,急急跑来对白莲宗主身边的亲近之人下功夫。

  小姑娘越寻思越觉得委屈,樱唇微启,嗔道:“我们可是真心诚意的!你们……你们干嘛不知好歹?”

  可惜她委屈也是白委屈,因为慕容澈根本没留心听她说什么,早转身飞一般冲进了夜色中。华镜寒依然觉得莫名其妙,想要出声呼唤又怕惊扰闲杂人等,于是也只有跺跺脚,跟了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阿衍的营地里狂奔,把毡包、岗哨、执宿的守卫甚至呼啸凛风统统抛在身后。可就在将要奔至玉帐外围时,华镜寒忽觉双膝一软,浑身的气力陡然间消失无踪;她完全无法控制踉跄的脚步,世界天旋地转。她不禁抓住脑海中仅余的救命稻草,出声喊道:“救我!你……慕容……”

  一只冰冷的手凭空出现,牢牢捂住她的嘴;那手的主人低喝:“住口!”

  “救……救我,”她在他指缝间求恳,身体止不住地战栗,顷刻功夫已然汗出如浆,“别过去……怕……好可怕……”

  慕容澈但觉怀里那颗心越跳越是激进狂乱,几乎都要冲破胸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出事了,出大事了!可那红莲少女分明在他的臂弯间缩成一团,那恍然失神抖如筛糠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华镜寒颤抖的双唇间吐出破碎呓语,痉挛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我怕……莲华……死……”

  便在此时,玉帐的方向,一声尖利惨叫划破夜空。慕容澈回头望去,但见无数黑红的影子在偌大的毡包间起舞,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

  遍地都是血,都是大片大片、或亮或暗的红。

  慕容澈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握住光风剑的剑柄,无限优雅地轻挥皓腕。然后半空中就下起了一场滚烫的雨,满目都是四散盛开的凄艳红花……在那花中雨中,一具女尸颓然倒地,从肩至腹几乎被生生劈作了两半。

  死者虽穿着萨尤里的衣裳,却并非胡女本人,从那张沾满鲜血、还算完好的脸上看,她原先的相貌应当比萨尤里出色不少,只可惜少了一边耳朵,左颊也挂着两道陈旧刀伤;而那双始终不肯闭阖的眼更是瞪得大大的,几乎凸了出来,仿佛在诅咒着杀害自己的凶手,诅咒自己渺如浮尘的命运。

  即便早看惯了战场上的野蛮搏杀,慕容澈依然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撼。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持剑之人,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因为周身浴血而无比沉醉的邪魅表情。

  ——他忽然醒悟,她是真的……因血而狂喜……

  那人转过头来,淡淡瞥了慕容澈一眼,随即轻抖手腕,将剑身上沾着的血迹与碎肉挥开。但听“琤”的一声龙吟,光风剑霜芒四射,简直像是被大团银白的光焰包裹,明亮灿烂不可逼视。

  “蝼蚁——”耀眼白光里,那人用连长安的双唇连长安的声音冷笑道,“自寻死路!”

  慕容澈自然明白面前之人只可能是连长安,那的的确确是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体和她的佩剑。但同时他又分明知道,这满身不祥味道的家伙绝不可能是连长安:连长安的表情与神态——高傲、倔强、愤恨、恼怒、羞涩、欢喜……他样样都那么熟悉——连长安也许执拗但绝非冷血,她可是个一边杀人、一边还忍不住为死者落泪的蠢女人啊!

  “吾血之卫!”那人在对他说话,用一种将世间万物统统踏在脚下的倨傲口气,“吾予汝永恒生命,汝当以身为盾,以身为剑;奈何连此等蝼蚁都看顾不周?该当何罪!”

  “你……”慕容澈刚刚吐出一个字,向前踏了半步,便觉眼前银芒骤现,光风剑的剑尖已抵上他的咽喉。至于那人是如何翻腕出剑的,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更勿论格挡躲闪了。

  “无礼者,跪下!”那人断喝道。

  这鬼魅般的剑法终于让慕容澈想起了一个人,于是,那个久远之前的名字脱口而出:“你是……连怀箴?”

  作为回应,冰凉的剑脊“啪”的一声横击在他脸上,将他打得飞跌出去:“吾乃莲华之女,吾乃乱世之母,吾乃烈焰新娘——吾血之卫,愚蠢的凡人,记住了!”

  ——她也不是连怀箴,不是……即使是当年的连怀箴,在这人面前也如同三岁孩童般不堪一击。迅捷如电的身法,全然不似凡人的恐怖腕力,这人无疑还要强大许多,简直……简直如同传说中的无血无泪的恶鬼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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