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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气氛改变了,对手一上来便主导了战场,他这一步棋实在威力无穷。连长安不由想。

  ——车黎将军、兀赤将军、呼屣图将军……所有的阿衍族人们,他们将之前的求婚者统统看成是窥伺主家财产的强盗和小贼,所以他们一直站在我这边;但现在……他们是不是都记起了,哈尔洛曾于金帐里生活过许多年,他在幼时便和扎格尔结为了安达?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想象,想象“兄死弟及”,比扎格尔还要年轻、还要凶狠、还有雷厉风行的左大将坐在单于王座上的样子?

  连长安用手指紧紧抓住乌木座椅的扶手,感觉他与她,正在虚空中一张看不见的巨大棋盘上对弈。“帮助我,扎格尔……”她向星空之海上永远的爱人祈祷,“这是你为之拼尽一切乃至于牺牲性命的草原;是你留给我的、仅有的、永远不朽的子嗣;是我们共同的梦……请你给我勇气……”

  “我不会嫁给你,”连长安努力用自己最镇定的声音宣布——万丈悬崖就在脚边,她知道自己决不能软弱,不能后退一步,“除非苍天崩塌在我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淹没……我发誓!”

  她也许太过急切了,因为四面八方突然炸开。有人咆哮,有人喝骂,有人低声诅咒;连长安分不清这些喧闹的匈奴腔调究竟属于谁——萨格鲁部的武士?还是自己帐下的臣属?

  “请别亵渎神圣的誓言,”左大将哈尔洛的声音响起,他果然动了怒,“你会嫁给我的,你必须。”

  “不!”连长安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直面前路,像个任性的小女孩儿一样坚定摇头,“绝不。”

  周遭的嘈杂声越发大了,似乎是谁推翻了案几,打破了酒杯,然后“唰”的一声鸣响,刀风破空——他们竟当真动了手!在主人的毡包之中,公然无视礼节与律法?

  更多的兵刃出鞘之声跟着响起,密如急雨,几乎连成了一整片。“住手!”连长安站起身来高喊,“全都给我住手!”

  她的呼喊似乎起了作用,骚乱很快停止,刀剑落了地,脚下传来咒骂和哀嚎。喧嚣之中忽有人冷冷喝令:“全部退下!这是在炽莲阏氏、草原之母驾前,再向前一步,立斩不赦!”

  这句话是用匈奴语说的,瞬间抚平了她紧张的心绪——是阿哈犸!这么久以来一直刻意躲避自己的阿哈犸,他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忽然现身了!

  随后响起的是汉话,是何隐的声音,近在咫尺:“宗主请安坐,”他说,“属下在这里。”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们都在身边。

  “……哈尔洛族长,谢谢您为亡夫报仇雪恨,这三颗首级我收下了;您的善意,我也收下了。”于是连长安缓缓落座,缓缓道,“您会得到整个阿衍部最真诚的感激——除了婚姻,您可以要求任何谢礼。”

  年轻的左大将忽然放声大笑:“娜鲁夏阏氏,您把萨格鲁部的战士们当做乞丐对待么?施舍一点残羹剩饭就能打发我们?”

  “不,绝不。”第二次,短短几句话之内,这已是连长安第二次使用这么强烈的否定词,“如果我冒犯了您或者冒犯了尊贵的萨格鲁部,都请您原谅,我并无此意……”

  “很好,如果我的部下方才冒犯了您,也请您原谅,阏氏——他不过是个只会骑马打仗的粗人,和我一样,孤狼的部落里只有粗人……等我们离开金帐后,我会遵照古道砍掉他拔刀的那只手奉上。”

  “不必,”连长安急忙摇头,她可不想将这闹剧变成货真价实的血仇,“让您的勇士保留他的手吧,我愿意原谅他的冒犯……”

  “但是我不会原谅!”哈尔洛塔索再次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不会原谅有人对‘我的阏氏’亮出兵刃,任谁也不原谅!”

  ——我的……阏氏?

  连长安微垂眼睫,她明白了,事态无疑比她起初预料的还要艰难百倍。这骄傲的头狼势在必得。

  而她,已别无选择。

  果然,他对她说:“人多口杂,不如……我们单独谈一谈吧,娜鲁夏阏氏——只有你和我。”

  七六、昼短苦夜长

  当人群退出,当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消褪,左大将发现自己在用另外一种目光打量黑色座椅中黑衣的女子——不是劲敌对劲敌,而是男人对女人。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眼睛?”于是他用这个问题开始了对话。一路上哈尔洛族长听说了许多传言,每一个都像是喝干了三大袋烈酒之后诞生的白日梦,统统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他们说她其实是雪山上的精怪;说她不敬拜长生天,反而向异族的邪神祈求;说扎格尔大单于葬礼的那一天,她在火葬台以自己腹中胎儿的性命为代价,和魔鬼交易,从而由死里复活……自东方至西方,从冬天到夏天,整个草原都在谈论她,谈论她死去的丈夫和她突然失去的儿子,却没有人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睛?我的大夫说,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连长安显然没料到他会谈起这个,微一怔,方回答,“只不过我不愿去看罢了——不愿去看……这个没有扎格尔的世界。”

  哈尔洛没有即刻接口,那一瞬间,他和她都在想着扎格尔·阿衍——想着一个如同今夜这样的初夏时节,那家伙穿着吟游歌者的粗陋袍子,骑一匹老马,在午夜宿营的火堆旁从天而降;身后背着东耶琴,身前坐着她。

  “……我已替他报了仇;”左大将咬紧牙关,忽然红了眼睛,“只可恨不能杀他们两次三次,十次百次!”

  “是的,你替他报了仇……”连长安静静承认,然后静静指责,“然后便要来吞并他的部族,亵渎他的婚床。”

  “吞并?”听了她的话,白帐的主人又好恼又好笑;那张被战火和刀兵磨砺过的脸孔,忽然显出了几分当年吊儿郎当的样子,“风的子民只服拥强悍的战士,只服拥铁与血。弱肉强食,这便是长生天的法则……何况这不叫吞并,这是继承。狼群里的头狼死了,必定会有新的年轻力壮的公狼站出来,挑战它的敌人,保护母狼和幼崽——总要有人来继承这一切。而我相信,假使叫扎格尔自己选择,他也会希望那个人不是别的老混蛋,而是我。至于……亵渎?我真不知道你的匈奴话是谁教的,你当真懂得这个词儿的意思吗?假使死去的是你,而活下来的换成了他,难不成你还以为,扎格尔会空着你们的婚床一辈子不再娶了?”

  不,不会的——连长安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所以她没有反口,只是抿了抿嘴唇。

  “……这是长生天的意愿。”哈尔洛道,“带着阿衍部嫁过来吧,让鹰和狼合二为一,到时候不仅这座草原,整个天下都会为我们而颤抖——我知道你很伤心难过,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扎格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会比他差的。”

  “不,”连长安依然摇着头,指甲掐进手心,声音有如梦呓,“你不如他,永远不如他……他是注定永远活在歌谣里的单于,我们头顶的璀璨星海中永远会有他的位置,即使千百年后,人们依然会传唱他的故事——年少英武,从未一败,却不料叫赫雅朵大阏氏一语成谶,真英雄,却悲剧地死于……死于阴谋诡计之手……扎格尔是注定的传奇!”

  “他的确是——但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黑暗里回声隽永,经久不息。

  连长安觉得自己应该哭泣——虽然女人的泪水未必能软化男人的野心——但是双目却枯如骨骸;她模模糊糊听见哈尔洛在说:“……也许他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他在这残酷的人世太久了,长生天思念他,便招他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尖利颤抖,像是个极度悲愤极度委屈的小小女孩儿,绝不像草原的阏氏:“并不久!他还只有二十六岁,只有二十六岁!那么短暂……”

  “其实……”哈尔洛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秘密,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扎格尔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在他小时候就有过一个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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