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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我不知道。”慕容澈艰难无比地摇头,艰难无比地开口;他对她、也对自己心中永不停息的悔恨与责问,一字一顿表白,“但……我很清楚,无论‘命运’是否存在,无论我已经失去了多少,还将失去多少;我始终以这样的自己为傲,以决不低头认输的自己为傲。”

  伴随他的声音,泪珠从她空洞的双眸中滑落,一颗一颗滑落……

  怀着至大怜惜,他忍不住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发,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任她伏在自己肩头低声呜咽。这一次她并没有挣脱,只是那嘤嘤的哀泣渐渐消散,最后变作了一首歌,一首他和她,都同样熟悉的歌。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要这般吟唱,更不知道她唱着这支歌的时候,心中在想着谁,又会为此怀着怎样的复杂情愫……无论是在玉京还是在草原,他从没有听过她唱歌,她的歌喉也的确并不怎么出色。但她一直唱着,回环反复,良久不绝;直到远方的地平线升上头顶,业已苍白的天空边缘,浮现出一道暖黄红亮的细线。

  “黎明到来了,长安。”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就像多年前那样,“即使已看过了千百次,可是草原的日出,还是那样美。即使这已不再是你的草原,但它毕竟曾经是的,它毕竟曾经属于你,属于你和……扎格尔,它曾经是你的家……我记得咱们去打花刺子模那会儿,有一阵子战况艰难,大家都一筹莫展,可那家伙却毫不犹豫毫不动摇,他还振振有词呢,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时候,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这样不会后悔……我想他是对的。”

  “……我不后悔。”连长安依然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憋闷低沉,却听不出丝毫游移丝毫软弱,“爱上他,选择他,为了他的梦想做过的那些事,我从来不后悔……”

  “那就够了。”慕容澈迎着朝阳的方向,无声微笑,如玉的面孔熠熠生辉,“即使失去一切,我们都不后悔,那就足够了……现在朝霞已全然铺开,太阳已升起了一半;马群开始在草场上奔跑,牧人们次第升起炊烟——让我统统讲给你听吧;我答应了做你的眼睛,就会与你的心同在。”

  ***

  那一天清晨,何隐整顿装束,带了三五个从人,正要骑马出营。忽然身后一阵混乱,满面铁青的萨格鲁部族长哈尔洛怒气冲冲而来。他见到何隐,劈面就问——用的赫然是并不熟练的汉语:“我的部下对我说,阏氏她深夜离去,就此失踪了?”

  何隐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答道:“末将这就去迎接阏氏,左大将可要一起去么?”

  然后他们便一道出了营门,转而向不远处的丘陵地行进;直走了很久很久,方看见一匹曳蹄子的老马载着两个人,自山上逶迤而下。

  那是周身黑衣的娜鲁夏阏氏,还有她那位年轻漂亮的侍从。两个人亲密共骑,相偎相依。

  哈尔洛只觉一股无名妒火冲天而起,即使说了那么多大方的话,但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真的要咽下这口气,还是叫人气愤不已。他真想冲上去大声喝问,却终究明白不该如此——至少现下还不该如此。于是他冷哼一声,干巴巴道:“阏氏,你去哪里了?让人好找!”

  炽莲阏氏闻声向他所在的方向转过了脸,微挑纤眉:“是左大将?劳烦您了,我只是去看日出。”

  ——这鬼话更是气得他险些难以自抑,她去“看日出”?怎么“看”?

  “既然那么喜欢‘看’日出,就快点把眼睛给治好吧。”左大将的口气不由更加差了,“没人该习惯黑暗,你该习惯新的丈夫和新的身份……”

  盲目的娜鲁夏阏氏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犹如盈盈带露的鲜花——她这样一笑,哈尔洛族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不知道哪里似乎……不一样了……

  “您昨夜的提议我已考虑清楚,”连长安答道,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以长生天之名,以我对亡夫扎格尔·阿衍的爱发誓,这是我最终的答案,绝不更改,出口无悔——哈尔洛·萨格鲁,白帐之主,我娜鲁夏阏氏连长安、不会嫁给任何草原部族的族长或者塔索,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你……”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巫魔女,自己如此费尽心机,甚至还步步退让到足以让整个草原的男人全都笑掉大牙的地步,她竟敢……竟敢依然对他说“不”?

  “你没有别的选择!”什么气度什么胸襟至此全都不翼而飞,他终于忍不住冲她咆哮。

  “我有的,”连长安朝他瞬瞬眼睫,声音轻描淡写,“实话告诉你吧,我毫不在乎与整个草原为敌,更不害怕与任何男人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拼一个你死我活!我根本不怕死,无论是死于刀剑还是死于毒药,都只会让我步扎格尔的后尘,让我踏着天上的银河回到他身边去——回到我心爱的丈夫和儿子的身边去,为此我求之不得……但我终究不愿如此,这是扎格尔心爱的草原,也是我心爱的;我不想看到它四分五裂,看到风的子民死于内乱和饥饿,不想看到扎格尔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所以我不会选这条玉石俱焚的道路……”

  “那就嫁给我!”

  “不,绝不!”连长安断然摇头,花瓣般美艳的笑容仿佛抽在左大将脸上的一记鞭子,“我还有别的出路,别的办法——我还可以选择……‘死’。”

  卷五:萧瑟处,任平生——那时我是江山的传奇

  七八、路

  恼人的细雨时断时续地下着,九月的塞上早已天寒露重草木为霜,而长江边上依然不过初秋新凉。伴随着扎扎声响,两辆再普通不过的黑漆马车从官道上前后驶过,当先那辆车子里的人将布帘掀开一角,凝望窗外被雨水濡湿过的景色,静默无言。

  他的同伴显然察觉到了窗口吹入了冷风;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一直没有将车帘放下来,于是轻声探问:“……阿哈犸,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松开了手指,“我来过这里……很久以前。”

  ——这是北齐乾嘉三年,以及南晋永安二十年的秋天,一对天涯倦客,正在赶往南晋都城建业的路上。

  ***

  慕容澈来过这里,在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大齐朝廷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忽有一天某个没人愿去的苦差落在了他头上,要往南方边界战事焦灼之地替父皇劳军。那是他毕生第一次离开玉京,也是……“上辈子”的唯一一次,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是随着故地渐近、无数景物于车窗外飞速掠过,那业已干瘪的记忆忽然开始膨胀生长,仿佛一颗沉眠许久的种子终于发芽。

  他想起来了,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旅途中几乎翻烂了的那张羊皮地图,弯弯曲曲的蓝线,代表浩瀚长江,以及与之走势相仿的另一条更粗的红线,那是齐晋两国犬牙交错的边境。

  ……他忽然再度掀开车帘,对赶车的驭夫高声询问:“老师傅,我们快到界所了吧?”

  界所便是两国交界处正式的关口,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偶尔也允许身份特殊的旅客往来通行。可车声辘辘里,那驭夫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竟用软糯的南音回答:“界所?咱们早就过啦!昨天夜里检查关防文书的时候,客官您还在睡梦里呢……”

  过了?慕容澈大惊,只听那驭夫又道:“自北齐的白莲军倒了血霉,玉京那襁褓中的小皇帝即位,三四年功夫便陆陆续续把江北的百二十里地全都还了回去……怎么,客官您没听说过么?”

  百二十里……这个数字落入耳中,记忆中的地图再次浮现眼前,慕容澈几乎无法喘息——那可是北齐三代帝王的努力啊,多少男儿壮士抛头颅洒热血,推进到长江沿岸,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轻轻巧巧地“还”了回去?

  有个声音从遥远彼方箭一般射来,狠狠刺穿他的心肺。那是某个狂妄无知的轻薄小儿在风里大声叫嚣:“……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么?”

  ——就不能……靠自己么?

  ——我都做了什么?他不由想,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除了那条早已变化的红线,旧时地图上的其他部分赫然还在原处。黄昏时分,因为雨水渐急的缘故,两辆马车在一座荒村旁停了下来,村子的大半土墙上都还留有惨遭焚烧的焦黑印记。这地方我也来过——慕容澈扶着连长安跳下马车,思绪如同眼前密密丛生的半人高的野草,再也压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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