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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多谢您。”连长安回答,“我想知道有关‘预言’的事,有关‘天之君’的事——任何事,还请您不吝赐教。”

  “有趣,若老头子没记错的话,你们连家也有一本《内典》在的,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连氏……子息不蕃,嫡系在上上代便已断绝,我父本就所知有限。而我……我虽忝称白莲宗主,其实不过孤家寡人而已。”

  “这并不奇怪,”老者答道,“若‘莲华之女’生于我族,那么遭遇灭族之祸的,便会是我华氏。唤醒‘天之君’本就需要鲜血,许多、许多的血……”

  连长安轻咬下唇,半晌方道:“……愿闻其详。”

  红莲宗主再度豪笑,却岔开了话题:“莲华之女为何不肯饮一口我华氏的水酒?难道还怕老头子下毒不成?”

  “不敢,叫宗主见笑,长安实不胜酒力,只怕尊前失仪。”说着,她摸索到方才老者斟满的银杯,一仰而尽。

  “……您真客气,”红莲宗主缓缓颔首,“不如这样吧,让老头子我为您讲个故事——夜还长。”

  ***

  很久很久之前——像所有的神话传说一般,红莲宗主的故事也是以这样一句俗不可耐的话开始的。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既没有南晋,也没有北齐,那时候天下是一个天下,掌握在一位生性残虐的失道君王手中……那时候传说中的妖魔精怪,依然在大地上徘徊,他们与凡人争斗、沟通、合作、交易,乃至同生共死,那是足足五百年前的旧事了。

  据说当时的那位天子强大而邪祟,是个不折不扣的桀纣之君,他肆意蹂躏百姓、鞭挞臣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甚至以鲜血与死亡为乐。在他治下,田地荒芜,水泉干枯,民众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许多人都认为,其实他早就已经疯癫了。

  后来有一日,暴君做了个恶梦,梦见有两位刚刚出生的婴儿手持宝剑,朝自己砍来,斩断自己的头颅。他笃信鬼神,苏醒之后立刻颁布了一条敕令,决意杀死当年之内出生的所有孩童。良知未泯的朝臣们自然抵死反对,有一位贤明的大夫甚至在宫门外长跪,不住叩首乃至血流满地,只求他能够大发慈悲。但是皇帝一意孤行,他不仅杀害了这名贤臣,还废黜了他的姓氏,诛灭了他的九族。他说这叫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也许是苍天有眼,大夫的家族中总算有两人逃过了一劫,后人认为他们是兄妹,也有人说他们其实是夫妻。总之这一男一女躲进了深山,让追索他们的兵卒无功而返。因为皇帝性情暴虐,那些兵卒们都很明白,敕令没有完成,自己也难保性命,于是他们斗胆冒着欺君之罪,砍去了路边两具无名饿殍的脑袋,带回去交差。暴君竟被他们骗过,遂停止了追捕,那对兄妹或者那对夫妻,这才有了一条生路。

  ——可是人并不是只要活着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他们身负血海深仇,他们注定终生无法安宁。

  接下来的整整十年,两个人在荒山野岭间徘徊,男的成为了强大的战士,而女的则成为了精通草药和咒术的巫姬。可是比起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他们依然是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他们依然不堪一击。就在这一男一女渐渐绝望的时候,“命运”降临在他们头上。两人在群山幽谷中无意发现了祭祀远古神明的神秘祭坛,因为绝望和仇恨,他们生出了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一个不该出现在凡人脑海中的想法,他们想让神活过来。

  ——小丫头,你猜到了吧?那位远古神明,就是“天之君”。

  是的,他们成功了,神鬼之力果然绝非凡人可以阻挡。数年之后,当那位暴君一日离开都城,巡幸泰山,忽然有两名刺客从天而降。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结果举世皆惊。皇帝死了,护卫他的三千精锐甲士也全都死了,鲜血染红了大地,彼处从此寸草不生。“天之君”至此降临尘世,以尸横遍野为代价,也许她——或者他,原本就是嗜血的恶鬼吧。

  那对男女的确为自己的族人报了仇,也为天下除去了祸首,但是……现实并非永远如同故事,总有美好结局,实际上,他们终究发觉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处,尝到了鲜血滋味的“天之君”再也不可控制,它变得越来越强大恐怖,甚至远比那死去的暴君还要恐怖——最终,它唤来了漫长的乱世。

  儿子杀死父亲,丈夫杀死妻子,人们习惯于背叛、阴谋与暗杀,婚姻不再是个神圣约定,反而成为了某种买卖交易……乱世无边,处处都是烽烟战火,庄稼还未及收割便被踩踏焚烧,少年还未及长成便于沙场上残酷夭折,平民百姓易子而食,依然难免冻饿而死——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都是他们为了复仇而付出的高昂代价。

  面对着满目疮痍的世界,面对着身体中越来越难以控制的鬼神,这对男女最终决定玉石俱焚。他们服食祭祀时使用的特别药物,男人吞下了青瑶草,而女人吞下了紫瑞香,然后相对端坐于祭坛之上,点燃身边的柴草,将一切彻底焚烧……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死,将“天之君”带回那个不属于凡人的世界,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他们的意料。火焰直烧了十日十夜,直至祭台与灵殿都化为飞灰,他们依然活着。只是因为药物、火焰和咒力的关系,他们的身体已永远改变;一朵白花和一朵红花分别自男人和女人的皮肤上浮出,那就是红莲和白莲的祖先。

  ——后来呢?连长安问,后来呢?

  后来男人向北,而女人向南,他们终其一生再也没有重逢。他们分别和另外的男女生下子嗣,以此将可怕的鬼神束缚在自己的血脉之中。从那之后,这两家每一个孩子呱呱落地,身上都有白花或者红花。那是咒术的标记,是血肉之躯做成的法器的标志;从此红莲和白莲的每一个子孙,都成了一把锁,他们活着,他们生儿育女,都是为了将“天之君”牢牢封印。

  老人说到这里,忽然解开外衫,袒露胸颈。在他干枯的锁骨下,在他灰黄色毫无光泽的皮肤上,赫然有一块鲜艳的红色胎记耀眼刺目。仿佛一滴干枯的血,仿佛一朵娇艳的花。

  “这并不是光荣的印记,”红莲宗主轻轻抚摸那块红莲印,“相反的,这是诅咒;是我族背负的亘古罪孽。青瑶草和紫瑞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烈性奇药,两位先祖用这个办法,将神鬼之力分成完全相反的两部分封印下来。他们明白,如果只有火或者只有水,只有太阳或者只有月亮,只有男人或者只有女人,永远都不会完全。而即使是鬼神之力,只要不完全,便无法挣脱血脉强力的咒束。除非……”

  连长安已知道了答案,她轻声回答:“除非红莲与白莲生下子孙,生下完整的莲花。”

  “的确如此。”老人点头,故事继续,“两位先祖都是超凡入圣的大才,他们知道无论自己留下了什么样的严令,在百年之后,在浩劫的阴云散去很久很久之后,总有一天会被当成荒诞无稽的传说故事,当成老妪在火塘边讲给孙儿的玩笑话……甚至更糟,也许还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出现,充满欲望,充满野心,或者充满愤怒与仇恨,总会有后来者被神鬼的魔力迷惑了心窍,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为了力量而不顾一切的道路。那么他们毕生的悔恨、以及为了悔恨所做的那些努力,岂不是全都付诸流水?何况下一次,也许再也不能将‘天之君’顺利封印,那时候乱世将永远也不会结束……”

  “先祖们知道人心的贪婪,知道欲望的无限,知道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如果你不始终看着前方美景,始终向着光亮前行,始终怀有莫大勇气,总有一天会被那个鬼拉入永恒的暗夜之中……于是他们利用了这些贪婪、这些欲望、这些好奇心,他们用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来掩藏自己的真实的那张脸,他们编织了美丽的、莲花盛开的神话。”

  红莲宗主娓娓道来,声音里仿佛有种特别魔力。连长安听得入了神,她发觉自己正在低低吟哦,反反复复都是这样的句子:“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

  ——真实,只让两族的宗主以及《内典》守护者知晓的“真实”,原来竟是这样一回事。

  “……正因为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封印鬼神的咒具,无论是红莲还是白莲,越是天赋强大,越是难以捉摸,圣人与恶棍只在一线之间,伟大以及疯狂往往同时出现在最优秀的子孙身上。你听过你们连氏祖宗的故事吗,小丫头?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曾毫不眨眼地屠杀刚刚出生的婴儿,辅佐君王的良相则微笑着把慢性毒药投入自己主子的饮食之中——他们都是人中龙凤,都在青史上鼎鼎大名,但他们同样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鬼。也许我们两族的存在真的是罪过,几乎每一位出色子孙都在盛年时便告凋零,死得惨不忍睹——白莲如此,红莲亦然……但无论是伟大还是疯狂,是圣人还是恶棍,当年两位先祖的筹谋计划毕竟还是实现了。红莲和白莲凭借着血脉中的强大与疯狂,将不同的人扶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他们自此互相对立,互相仇恨,本来只是表面的假象,至此已变成了人人相信的事实——先祖们似乎真的可以含笑九泉,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两个针锋相对的家族怎么会繁衍出共同的子孙?”

  “……但凡事都有‘例外’,”红莲宗主以此话作结,他提起手中酒壶,自斟自饮,“而你就是那例外,莲华之女——也许这就是‘命运’。”

  ——忽然,他忽然放下酒杯,转过头第一次面对同样正在皱眉寻思的慕容澈的脸,忽然微笑;红莲宗主用平淡无奇、仿佛在谈论明日天气般的口吻说道:“陛下,是您将白莲的血脉铲断,是您将一道一道血脉铸成的‘锁’砸破,是您将它放出来的——也许您和莲华之女一样,你们都是命运选定的使者,都是‘命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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