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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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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镜尘诞生在华氏某个破落潦倒的分支,虽也是不折不扣的红莲,却低贱犹如水塘边经霜的蓼草。曾有人与他同胎孕育,但出生时,一个孩子的脐带牢牢绞紧了另一个孩子的脖颈,从那时起,他的兄弟便只有死亡。他总觉得自己一出生便已衰老,一出生便学会了站在远处,冷冷目睹青春凋萎、繁华成灰——冷冷目睹每个人的“终焉”。 即使按华氏庶子的标准来说,他的天赋依然也只能算作平庸,到头来不能文不能武,只有勤能补拙的岐黄之术值得一提。从来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其实他还有一种特别的天赋,类似于华镜寒的预言之力,却又有些不同——他的确能够看到一些东西,或者应该说,他只能看到一种东西:看到死亡。 凡人皆有一死——这是华镜尘此生学会的第一个真理。他日日面对,因此从不害怕。遇见她时是哪一年?十一岁或者十二岁?记得那日他如同往常,穿着袖口短了四指却非常干净的衣裳去族学,一进门,便看见角落里自己的座位上打翻了一方砚台,墨汁和碎锭狼藉遍地。见他到来,见他怔然原处,族学里的少爷小姐们哈哈大笑,仿佛在看着最有趣的布偶戏。他们知道他很穷;知道他母亲重病缠身;知道他父亲每日买醉;他们知道他袖中只有族学里发放的最廉价的素纸,只有薄薄一摞,一旬的份量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十数张;他们知道他只得这么一件没有补丁的体面衣裳。 ——残忍凉薄的怪物,少年郎! 族学里的夫子迈着四方步踱进来,开课的时辰到了。先生用手中戒尺敲打面前的桌案,高声呵斥:“尘哥儿,你怎么还不落座?” 孩子们越发笑得酣畅淋漓,红莲近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孩儿更是怪叫起来:“先生,他向您告假,要站着听课,因为得了……得了痔疮……哈哈哈哈……” 先生自然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成何体统!站着如何临帖?尘哥儿,你小小年纪得什么……得什么……” 满座顽童已有省了事的,忙埋头捏紧嗓子凑趣:“那有什么奇怪?瞧那张脸,可不是做兔儿爷的好材料?” 这一下彻底斯文扫地,规矩成空,满堂前仰后合,一发不可收拾。足足有半年时间,华镜尘在学堂里的绰号都是“兔儿爷”或者“痔疮”。可那古板严苛的夫子既不责罚捣乱的祸首,也不询问事实的真相,只顾冲他怒目而视,手中戒尺狠狠落下,第一记打在瘦弱的掌心,第二记打在娇嫩的指尖,第三记打在指根和手掌的连接处;然后喝令他,这个月每日再多交三张描红。 对华镜尘来说,疼痛完全可以忍耐,甚至委屈和侮辱都可以忍耐,但这每日凭空多出来的三张纸……不过为了三张纸,十一岁的坚强少年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泪水。 ……少年用衣袖拼命擦眼,又抬起脸来,狠狠瞪着那个带头捉弄他的小霸王,发誓要将仇人的样貌一生一世记在心中——然后,他便看见了。他看见有人将那男孩儿推进了深夜漆黑的荷塘,凶手的衣袖短了四指,手心有三道清晰瘀伤——幻象从未如此清晰明确,泪眼朦胧里,他看到了那孩子确定无疑的死亡。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课室中最好最重要的座位上,一个刚刚入学的五岁女童忽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仿佛中了邪祟,只是哭,无论谁都哄不住。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宗主大人的嫡亲孙女,她叫华镜寒——那一天,“命运”告诉他,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她与他是……一样的。 *** 望着连长安终于吞下了华氏秘藏的禁药,华镜尘的目光忽然满是悲悯。他薄薄的双唇开合了许久,最终说出的却还是那个句子:“……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死的。”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已在幻觉中目睹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都在眼前迟缓而静穆地延伸拉长:他看见桌椅翻倒,杯盘落地,白莲宗主的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成团,痉挛的十指死死抠着地面的砖缝,唇间溢出悲哀鸣叫;他看见无数血液全都汇于一点,在她的额头中心、两眉之间,一片红云从无到有由淡转浓,最终凝结成大朵凄艳无比的血花……他看见她的冰肌玉肤渐渐深黯下去,就仿佛白昼隐灭,黑夜席卷天空;他看见她再一次睁开了眼,双瞳并非妖紫,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而是深不见底的寂灭——犹如死亡。 华镜尘深吸一口气,像个最卑微的奴仆那般揽衣下拜,朗声道:“恭喜您摆脱五百年的桎梏,重获自由之身——天之君。” 八八、焰 四位“红莲之子”肩抬软轿,自星塔别院逶迤而下。此刻天时还早,紫金山上不见行人。他们挂怀着近日族内的变故,一路不免闲言碎语,颔首叹息。 路程将将过半,众人谈兴正浓,忽然,极近处传来木条断裂的声响,其中一个连忙站住脚步,急道:“且慢!” 其余三人起先唬了一跳,紧接着便都醒悟过来,各个面上怫然色变——他们匆忙将轿子从肩上抬下,各自抽出兵刃站成一圈,盯死眼前微微晃动的青布轿帘。难不成……难不成那俘虏竟然醒了? 绝不该有这样的意外才对,昨夜宴会之上,慕容澈手持光风宝剑突杀来去,状若神魔,人人亲眼所见,谁还敢掉以轻心?先是以重击令之昏厥,又下了特别迷药,还用针法封住其身诸多要穴,莫说此人只是白莲宗主的护卫,就是宗主本人,这般“精心伺候”,断也难免要一两日功夫方能醒转。 四位“红莲之子”实在如临大敌,互相交换着眼色;最终领头那个上前一步,用刀尖小心翼翼挑开轿帘,另外三人则全神贯注望向轿里,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毡帘堪堪挑起一半,轿内忽有人大声断喝,一道黑影已夹着劲风直飞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这关头不假思索,四柄刀中倒有三柄急急向这黑影追去,刀刃从三个方向围追堵截,先后砍入黑影之中,发出“嘭嘭嘭”三声闷响——他们这才看清,那黑影竟非人体,不过是块半人高的木质隔板。 轿中人等得便是这个机会,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他已撞破轿子背面反向冲出,直朝第四名华氏部卒袭去——那动作委实古怪之极,腰身低伏,脚下分明是平地,姿势却像是骑在马背上突进狂飙。第四名“红莲之子”猝不及防,手臂被轿中人借着冲力巧妙一扭,掌中刀刃已堪堪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只一招,那人便击杀一人夺了兵刃,头也不回朝来路疾奔。 慕容澈身份紧要,押送他的自然也非凡手,此刻虽然折了一个,但另外三名只有越发红了眼睛。他们不依不饶猛扑上去,罔顾自身安危,全是两败俱伤的招数。这果然有用,不出半柱香功夫,虽然再伤一个,却已成功将轿中人拦在山路旁,刀光剑影战作一团。 奇怪,那人的刀法路数竟然与前一夜血案时全然不同,一招一式间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而且他一边打斗,一边嘴里还叽里咕噜不绝,仿佛在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又仿佛在念咒。 单拳毕竟难敌四手,不过半顿饭功夫,四名护卫又倒下一个,而逃犯却也被剩下两人牢牢制住,身体失去平衡扑倒于地上,两道霜刃交错着切在后颈。 再次成为俘虏的那人终于停止了叽里咕噜,改用口音古怪的汉话大叫起来——这一番红莲之子们听懂了,却只有更为讶异,不禁面面相觑:“阿哈犸!醒过来!”那人竟然在竭力喊着陌生的名子,一声又一声,“长安要死了!她要死了!你快醒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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