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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她眨眼,"陛下由何而知?"

  他轻轻笑了,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这话被你搁在心中多少年了?"

  她一下子脸红,半晌喃喃道:"当初小传胪前,特命兵部职方司去查了你的身世,不然我实难将你与当年那个孩子对上号。"

  她静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局促,抱膝坐在他跟前,小心翼翼道:"陛下……臣有一请,不知算否逾矩。"

  他牵过她的手,"但说无妨。"

  她又垂睫想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既是命人查了臣的家世,那可知臣的父母是谁?"

  正文 章八十一 吏考(下)

  握着她的手稍稍一紧,继而道:"时年久矣,职方司查了你幼时身在尼庵,并未细究你的生身父母为何人。"

  她静想片刻,才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国中之大,若想查得臣的父母是谁亦非易事。倒是臣没个规矩,竟来问陛下这些。"

  他只是看着她,没再说话。

  她虽不言,可他却能看得出她眼中的浓浓失望之色。从尼庵的女学,从女学到朝堂,她这二十年来曾享过一日父母之爱。若非他二十年前北上潮安时碰巧救了她,只怕她早已经是白骨一堆,又如何能像此时这样依偎在他身前。他深知她大胆无忌下的重重自卑,亦知在这繁花似锦的京中她又是多么孤独无依。

  她突然仰起脸来对他笑了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拉她入怀,道:"来必有一日,让你知道父母姓名。"

  她却摇头,"天底下无父无母者何其多也,臣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安得朝吏格外费心?臣只希望能佐陛下治这一片太平盛世,将来一日可使孩童不再受弃凌之苦。如是便好。"

  清晨阳光屋外斜映如榻,带了冬日里特有的明晰暖意,照亮了他一双深寒的眸子,蓝褐异色如琥珀通透,灿亮非凡。

  许久,她看见他垂眼一笑,听见他轻对她道:"陪我一道去祀福。"

  帝新元,西郊祀典必不可少,但她本以为是要等正月十五之后由朝中由司议定祀典诸仪,再在文武百僚们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摆驾祥云观,然后西祀祭天。

  他起身。看出心底疑惑。又道:"昨日赴金明台时已谕有司。今日将至西山祥云观为上皇、平王祀福。"

  她闻言从床上下来。理了衣物又挽了长发,"今日可会有臣共同来西山列班?"

  他不语。目光探至她绕在发间地白皙手指。有些意浓。

  她恍然明白过来。

  怎会有人来?

  他说要为上皇与平王祀福只提前一日谕令有司。入夜后孤身出城奔赴西山祥云观。全不过是因她一日前才回到京中。知她回京却未传她入宫觐见。只一日工夫便安排好了这许多事情。以西山祀福为名而堂然离宫出城。却瞒了外朝众臣一事——他来亦带了她。

  西山雪美情浓这一片帝王真心令她不敢妄受,亦不敢不受。

  虽是感动,可她仍知分寸,明白他总不可能为了她而置上皇和平王于不顾之地。既然说是祀福,那定是他真心想要为父母祀福。

  这般一想不禁有些动容。

  从不闻他与父母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历来都道天家最是无情,皇权江山之下重任难分,亲情又岂能与寻常百姓人家中作比。他一肩挑负二人一生心血,承统之责到底要大过为子之孝。

  身在九天尊位,却不能伴父母一日,只能以这种方式同上天祈求父母安康,于他之心是亦难矣。

  "过来。"他在她身前低声道冲她伸出手。

  她回神,脸色有些踌躇,抬眼望见他笃定的神情,这才将手慢慢搁进他掌心里,由他拉着出门入观。

  路上他脚步沉慢地道:"父王年轻时戎马多年,身上旧伤隐患未除,多年来不问政事本是未免劳神,却被朝中老臣们以为他是为了给我一手揽政之机。母皇身子连年亦虚番禅位后与父王共同退养西都实乃二人多年心愿,纵是我劝亦无用……"

  她听得出他话中对父母的深情厚意更为他能对她说这些而感颤,不由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放心,上皇与平王在西都定会安康无虞。"

  阳光下,转过脸看她,眼底深意更重了些,嘴角轻动,点头道:"他二人一生无惧,现如今更不会有事。"

  祥云观中早有守吏们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来。

  不令文武臣工随驾,亦是为了免去那些繁文缛节。高高的祀坛上覆满雪,生冷透寒。远山雪色白皑连峰,青天灿阳,一脉无暇。

  他松开她的手,迈步山前,翻掌一掀衮服蔽膝,对着祀坛重重地跪下去,仰起下巴,轻阖眸子。

  "今岁初始,正在上皇大禅之后。朕窃惟上皇、平王授位,昼夜躬蹈国政,恐负其命。王者父天母地,朕今郊见天地,伏祈天鉴。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居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他的声音自前悠悠传来,地沉入地,蓄力震天。

  山间幽静,远处壁仞隐有音跌宕不休。

  她亦撩裙跪了下来,双手握膝,垂下头去。

  天若有灵,当听得见她心底祈辞。

  ……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鞠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愿,臣能永立君侧,看吾皇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

  ……臣不惧己身的忠奸,愿只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府第二日,内廷中正式下诏,除孟廷辉劝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知考课院、并赐金紫。

  与前些次不同,这回朝中竟没人对皇上特旨擢拔孟廷辉一事大肆讽谏,连平日里视孟廷辉为翰林之耻的翰林院诸臣们在听见她被除外制拟诏之职后,亦未乱起非议。

  朝中人人皆知,当初潮安北路禁军哗变,皇上连夜着二府重臣入觐议事,欲派两制以上大臣为使、往赴潮安招抚乱军,可当廷宰执没有一人肯荐两制之臣出京平乱,倒是将这重则推给了年纪轻轻、入朝未久、又是女子之身的孟廷辉。

  现如今孟廷辉居功而回,虽有矫诏苛狠之嫌,但她身不在两制之内,却肯替两制大臣们出京北上招抚乱军,如今皇上封她格外制之职,又岂算逾例?更何况连动党老陈们都不置一词,旁人还有甚话可说?

  便只能眼红地看着这孟廷辉一步而入两制之内,放眼朝中再无女臣比她位高,更是没人比她升官更快,人人暗道从两制刀中枢不过数尺之遥,倘是她再得寸功,来年便是拜为参政亦非不可能之事。

  况且,她如今又掌吏部课——

  朝臣们不是傻子,那些精于吏道的人岂会不明此间利害。因知当初曹京受她举荐而连升两品,便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官吏们开始亲附于她,便是从前不与她多交的西党朝臣们也愿往孟府拜帖,凡宴亦会请她过赴。

  朝中多年来东西两党分派的局面隐约有所改变,凡亲附孟廷辉的年轻臣子们皆被老臣们当面斥作"孟党一流",势必要给孟廷辉也扣上个"结党不臣"的名头不可。

  三月初,本该是朝中筹措皇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州试的时候,可孟廷辉的一封"论朝中进士科举士札子"却令朝中上下轰然炸开了锅——

  札子中道,若不负上皇当年之志,当使朝中女官出知地方州县、吏治斐然者可居大任;且请皇上罢撤来年女子进士科,着诸路女子欲求功名者并与男子同试今岁进士科!

  传闻中书宰执奉旨审注此议时,右相徐亭曾暗下对参知政事叶问窃言道:“女子参政,一旦显要,必为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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