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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一名小内侍急忙上前,说道:“奴才昨日命人去了。太子殿下有旨意说,过几日就回宫来,亲自预备丁贵嫔娘娘的法事。”

  凝翠接过话道:“自大通二年丁贵嫔娘娘甍逝至今,接连三年皆是如此,殿下怎会忘记?”

  蔡兰曦微微点头,说道:“将诸事准备齐全,不要让殿下太过操劳。”

  我将凝翠的话听得清楚分明,我与青蒿来到人间之时,听见梁国子民皆道此时为“大通元年”,她所言“大通二年”,正是我离开萧统之后的次年,“接连三年皆是如此”,说明时间整整过去了四年。

  为何会是四年?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明白过来,我在父亲鸟神渡弓的结果内迷路了四天,那四天时光,便是人间四载!我居然忘记了凤凰神所设的结界本是仙境,我眼中的一瞬,在人间便是数日光阴。

  天意造化弄人,青蒿的一时疏忽将我送往仙界,却耽误了人世时光,萧郎在人间耐心等候着我的讯息,这一等便是四年,东宫之内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丁贵嫔三年前去世,蔡兰曦三年前生子,沈忆霜亦在几年前出家为尼。

  我轻轻合上眼眸,迫不及待从金华宫内飞奔而出。

  夜空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那雨点细密且急切,洒落在我的脸颊上,眼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心中无限伤心、惭愧,深悔自己因一时冲动误入仙界,恨不得能身生双翼,即刻飞到萧统身边与他相见。

  我在花丛间掩面低泣了半响后,悄悄向宫苑御马房而去。

  自从得知身怀有孕之后,我行事处处小心翼翼,不敢再妄动法术,惟恐因一时不慎失去这个孩子,我准备自御马房中盗取一匹上等的千里良驹,然后骑乘着它连夜赶往镇江。

  天色愈加黯淡黑沉,虽然没有闪电与惊雷,雨势却越来越大,皇宫内并无太多内侍行走。

  我在金华宫廊檐下取了一把纸伞,乘着大雨前往御马房,刚刚走到马房的围墙附近,竟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自马房缓缓步出,正是三皇子萧纲与五皇子萧续,情急之下不得不动用隐身术藏起。

  一别四年,萧纲的样貌虽然并未改变,眼神中却透出黯沉与犀利的光芒,面容严肃、薄唇轻抿,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所穿并非昔日所喜欢的黑色锦衣,而是一袭浅黄色的、刺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袍。

  这种锦袍的样式、质地,皆与萧统的朝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其颜色,萧统的太子朝服大多是银白色,萧纲此时所穿浅黄色金绣衣饰,较之白色更加雍容华贵,若是不知情之人,几乎就要以为他是太子。

  五皇子萧续依然是那一副悠游散漫之态,眼观天空雨势,对萧纲说:“父皇突然有雅兴骑马游赏钟山春景,三哥亲自来挑选良驹,只是这雨势太大,明日未必能够放晴。”

  三皇子萧纲面无表情,说道:“父皇既已下旨,无论有雨无雨,非去不可。”

  萧续点头道:“三哥所言极是,父皇御驾回宫似乎许久不曾出过皇城了,难得有此机会。”

  他们走出大门时,一名内侍早已等候在一旁,毕恭毕敬对萧纲道:“皇上有旨意说,今夜大雨,请三王爷留宿宫内,奴才已将御书房收拾整理干净了,恭请三王爷驾临昭文殿。”

  我心中暗暗纳罕,顿时察觉此事有异。

  四年前,皇帝萧衍因郗后病逝而至诚北同泰寺落发修行,诏命太子萧统一人担当国中之事,他却有为何突然返回皇宫?

  按照皇宫典制,成婚分封后的皇子不应在宫中过夜,萧衍居然因天降大雨让三皇子萧纲住进进昔日太子独居的昭文殿,对他的恩宠信任自不必言,况且萧纲此时衣着打扮皆与太子相仿,竟似已然取代了东宫之位。

  我越想觉得惊讶,莫非皇帝心中已有废立太子之念、只是没有昭告天下而已?丁贵嫔甍逝后,宫中必定发生过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必定牵连到萧统。

  岂料萧纲闻听“昭文殿”三字,语气冷淡道:“是父皇命你打扫昭文殿么?”

  那小内侍不知他何意,轻声禀道:“皇上并未指定居所,是奴才料想着三王爷素喜读书,昭文殿中书籍甚多,因此擅自作主……”

  萧纲冷冷看那小内侍一眼,说道:“宫中人尽皆知昭文殿乃是大哥旧居之所,难道你要让本王背负这个对太子不敬的名声?”

  小内侍没有想到自己本是一番巴结萧纲之意,却遭到他如此冷脸相待,一时惶惶然不知所以,只得将哀恳的目光投向五皇子萧续。

  萧统见状忙道:“三哥,父皇旨意已下,不拘住在宫中何处都一样,何必与这些没心眼的奴才们计较!大哥想必亦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

  小内侍如获救星一般,急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伏地叩首道:“看奴才这记性,都长在狗脑袋上了!皇上虽然不曾明言,奴才其实知道圣意诏命奴才收拾昭文殿,这才去的……”

  萧纲意味深长盯视他半响,才道:“既是父皇旨意,本王自然遵旨。”

  他言毕移步前行,身后数名内侍立刻匆匆跟随上去,货提灯引路、或撑起雨伞、或替他细心擦拭衣角的雨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态度恭谨畏顺较之昔日侍候萧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统、萧纲、萧续三人虽然皆系丁贵嫔所出之子,但是,五皇子萧续对萧纲的亲热趋奉之意更加明显,仿佛早已与他结成同盟。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我从围墙后走出,见御马房内值守的内侍并不多,通往皇宫西门的小径角门并未封锁,正是盗马的大好机会,立刻悄悄潜至僻静处,截断一匹毛色鲜亮、神气威武的白色骏马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向角门处直冲出去。

  只要越过角门,我就可以转道皇宫西门出宫。

  我刚刚在马背上坐稳,突然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几乎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就在这短短一瞬,那数名看守马匹的内侍发觉了我,齐声叫道:“何人如此放肆!竟然盗取皇宫御马!”

  我心中略觉惊慌轻击马背,那匹马闻声惊起后四蹄猛掀,我的手并未抓稳缰绳,重心倾侧后被它轻而易举地摞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马厩旁有一大块凸起的太湖石,我摔落下马时,额角恰好撞击在石尖上,一阵剧痛传来时,我眼前一片迷蒙,隐约听见内侍们的呼喝之声和数人围聚而来的脚步声。

  我咬牙忍痛从地面上站起,额角却有一缕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似乎是血滴。

  那些内侍们看清了我的脸,顿时大惊失色,纷纷退避三舍,向马厩外狂奔不止,一边奔跑一边大声乱叫道:“出事了!出事了!”

  我见他们如此惶恐,心中不由暗喜,顾不得额角伤口仍在流血,立刻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认蹬而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马竟然仰天长嘶一声,又一次将我掀落下来。

  这一次,我终于被它摔昏过去。

  耳畔传来滴滴答答的细雨敲击窗台之声,额角仍在隐隐作痛,似乎有人在轻轻呼唤:“萱儿。”

  我慢慢睁开又重又涩的眼睛,发觉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熟悉,一张梨木床榻、一袭淡青色纱帐、桌案上搁置的笔墨纸砚、鹤嘴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似乎正是昭文殿。

  纱帐外侧立一人,身影欣长挺秀,颇似我心中苦苦思念的太子萧统。

  这一刹那间的错觉,让我难以抑制心中激动,迅速坐起身掀开纱帐,向外娇声唤道:“萧郎!”

  那人向榻前走近一步,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声音似乎微带哽咽,应道:“萱儿,是我!你今日从何处来?是天外飞来的么?”

  我看清了他的脸,淡青色纱幔霎时自掌心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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