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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建康城中。车轮滚动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驭夫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策马跟在左右两侧的,也都是身形悍勇的壮士。

  夹在这些人中,那个四十来岁的苍白瘦弱的文士,便显得打眼了。

  他凑近马车,低声说道:“还是郎君高明,昨天,果然有五波人跳出来。”

  马车中,传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不止是他们,便是略有异动的,也得记着。”

  “已记下了。”

  文士应了一声,抚着长须说道:“这一次,太子和琅琊王七同时得病,不知欢喜了多少人。哈哈,”他笑眯眯地看向王弘,晒道:“郎君何不再病几日?想来可以引出更多的人。”

  马车中,王弘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意,“不必了。再病下去,只怕亲近之人也生嫌隙。”

  这话一出,文士一怔,转眼他大点其头,是啊,这世上本来因利而来,因利而往。再拖下去,只怕本来归属于郎君的人,也会心思浮动。

  文士又说了几句后,盯着马车中的郎君,突然笑了起来,“郎君可有如愿?”

  他眨了眨眼,于无比真诚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问道:“记得昨日郎君来观里时,可是说过的,这一次以风寒假冒伤寒,实是一箭多发……至少那个妇人是会心软的。不知郎君的妇人,可有感到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应允入你府中?”

  他的笑容实在可恶。

  众护卫见状,一个个抿唇偷笑,可他们依然严肃地盯着前方,就怕自家郎君发怒。

  哪知,在一阵静默中,马车中的郎君竟是回答了,他低低的,苦笑着说道:“感于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她听了我得的是伤寒,极欢喜。”

  众人嗖嗖转头看向马车中。

  在一众错愕中,王弘的声音充满无力,“她很开心地回我:你我若能就此死去,也算圆满了。”

  众人先是一呆,转眼,笑声大作。

  169 敢不敢要

  转眼,大半天过去了。

  末时许,陈容刚睡过午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应姑的声音传来,“仙姑,陛下令你入宫。”

  皇帝?

  陈容应了一声,天家的使者已在外面侯着,她用极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后,便坐上马车,跟在使者身后向皇宫走去。

  不一会,马车便入了宫门,它直向皇帝所在的花园驶去。

  马车停了下来,那太监的声音传来,“大人,陛下在里面,你去见过吧。”她现在好在也是陛下亲封的光禄大夫,因此那太监尽管心中嘀咕,这个大人两字,还是叫得顺溜。

  陈容应了一声,跨下马车,向着花园走去。

  现在立了夏,花园中树木繁芜,各种陈容没有见过的鲜花争相斗艳,垂柳处处。

  这花园与陈空往日所见一样,安静得出奇,陈容走了几十步,来到上次皇帝捉蚂蚁的地方,见空无一人,又便湖边走去。

  果然,拂过花柳,一个黑袍长身的身影出现在陈容眼前。

  这身影左右,足隔了百步处才有太监宫女的身影。此刻,他背对着陈容,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发呆。陈容定睛一看,不由忖道:光看背影,陛下也是长身玉立。

  事实上,陛下不止是身材颀长,长相也是清秀雅致,眼神也是灵动,便如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弟。

  陈容脚步放重,走到他身后十步处,盈盈一福,唤道:“臣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说道:“过来。”声音有点闷闷,显然心中不快。

  陈容一听,心下格登一声,刚刚初见时,陛下便把一个看不顺眼的胖妇人砍了,很显然,眼前这个对自己极为友善的年青皇帝,是个喜怒不定的。

  想到这里,她暗暗定神,提步走到他的身侧。

  与皇帝一样,朝着荡漾着破碎流离的银光的湖面望了一眼,陈容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抿着唇,因抿得太紧,唇边的两条法令线拉得又长又深,一股戾气流露于外。

  陈容暗暗叫苦,她收回眼神,心思百转。

  就在这时,青年皇帝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陈容垂眸,轻快地说道:“臣在想着昨日见到的那个有趣之人。”

  皇帝的声音依然闷闷,“哦,说来听听?”

  陈容扬着唇,清脆地说道:“堂堂江东孙家嫡子孙林公,为了尝到新出的美酒竟混入一个普通商家三年之久。”

  她比手划脚,神采飞扬地说道:“陛下你不知道,当时有人喝破他的身份时,商家的人那个目瞪口呆啊,格格,臣第一次看到,这人的脸色也可由青转白,由白转蓝,由蓝转红。”

  她一边说,一边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才敢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说完后,陈容歪着头,一脸向往地说道:“能不在乎地位,能任意地甩掉身上的包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孙林公,不愧是江东名士。”

  皇帝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的神色,也没有转为阴沉。

  径自盯着湖水一阵,皇帝喃喃说道:“不在乎地位,不在乎包袱?这人确是幸运之士。”

  他拂了拂衣袖,“陪朕走走。”

  陈容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走在皇帝身后,陈容悄悄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自己做对了,现在的皇帝情绪稳些了。

  皇帝负着手走在前面,他盯着前方,冷笑道:“你可知道,今日的皇宫,为何这般安静?”

  陈容讶异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皇帝轻哼一声,声音沙哑地说道:“那是因为,太子病了,病得很重。”

  他说到这里,见陈容久久没有回话,不由皱起眉头轻喝,“你在想什么?”

  陈容一凛,转头看向他,低声说道:“我在想,庄子似乎说过,世人各有逍遥,鸟雀和大鹏也各有各的快乐。”顿了顿,她说道:“太子虽病,可那末必是苦。”

  皇帝脚步一顿。

  他似是呆了,久久久久,都是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才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向陈容。

  盯着低眉敛目,脸色有点白的陈容,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沙哑,在空寂中远远传出。笑着笑着,皇帝声音一收,“不错,末必是苦”说到这里,他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一边大笑,一边朗声吟唱道:“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死者不悔其贪生乎?”

  渐渐的,那笑声变成了长啸。啸声沉远,如歌如泣。

  陈容听着听着,突然看到皇帝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垂眉敛目。

  啸声渐渐止息。

  皇帝转身看向陈容,大袖一挥,清爽地说道:“走吧,朕带你到那边看花去。”

  他一手抓过陈容的小手,一把握紧,自顾自地说道:“好几年了,都没有人跟朕聊过庄子了。想当年……”

  他刚说到这里,却是一呆,转眼,皇帝哧笑道:“朕怎么给忘记了?朕荒唐胡闹了几十年,哪有什么想当年?当年名士们日夜清淡,朕也只能在门外玩耍,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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