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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不舒服?”他还是淡淡的语气,可是担忧从眼角逸出来,怎么也掩饰不了。

  “有点,”她坦然回答,“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看。”柳丹青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手指微动,竟在路上把起脉来。

  李写意连忙挣脱,却被柳丹青捏得更紧。她索性听之任之,默然地望着他。

  过了好半天,柳丹青才松开她,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紧,“你的脉息很奇怪。”

  “小时多病而已,不碍事。”李写意淡淡地说完,便要离开。

  柳丹青却再次抓住她的手,眸色清明地望着她,柔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写意诧异地望着他,想了想,没有抽开手,任他带着自己往后山走去。

  一路杂草横生,道路泥泞,她跟着走了没多久,就气喘不休。坚持了没多会,柳丹青索性搂住她。

  终于到了一处崖壁处,他放下她,停在了崖顶突出的岩石上。

  “看到西水了吗?”他指着远方白练模样的地方,大声问。

  李写意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跨越庆、楚两国的西水蜿蜒而过,如一条扭动的白蛇一样,游向远方。

  “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大屠杀?”柳丹青神色凝重,青竹般俊雅优美的轮廓也绷紧了,目光更是少有的锐利。

  李写意沉吟片刻,然后开口问:“是庆国的那场瘟疫吗?”

  “不是,是屠杀,”柳丹青纠正道,“是楚国人对庆国人的屠杀。”

  “那些还没有染病的庆国人渡过西水,想在异国他乡重建家园,当时驻守江北的都尉因怕楚国也被传染上瘟疫,在朝廷的默许下,在西水之滨列兵五万,五万士兵依次排开,将河岸黑压压地站了一条。那些泅水过来的人,刚刚露了一个头,就被马刀削去了脑袋,西水那边,是瘟疫,是大火,他们只能选择跳进水里,西水这边,是刀剑,是死亡,很多人被困在河中央,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只能活生生地被淹死,那些不想淹死的人,就干脆以颈喂刀。整整五天,杀戮整整持续了五天,那些战士的眼睛都杀红了,刀刃上翻着卷,下令的都尉也终于嘶哑着说不出话来,西水漂浮的尸身填满了水面,像一架密实的浮桥,红色的血水直到入了海,才终于不再腥臭。”柳丹青的声音堪称娓娓动人,他的神情始终平静,李写意却已经听得心惊胆寒。

  “写意,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柳丹青停住讲述,突然问道。

  山风无语。

  是对是错?若让那些灾民上岸,他们中间或许真的有瘟疫携带者,一旦在楚国的边界上传开去,死伤更是百万,可是……对于那些活生生的生命,那些无辜的人,谁又真正有权力决定他们的生死!

  这个世上,对与错,永远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提问。

  “后来,庆国国君向楚王派出使团,历数楚国的罪行,庆国百姓更是同仇敌忾,将所有天灾的怒火全部泼到了西水边的五天屠杀上。楚王为了息事宁人,把那位都尉交了出去,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他被庆国的百姓活活砍死了,他的家被闯入,所有的家人全部死于疯狂丑恶的怒火里,无一生还,甚至找不到尸骨。写意,你告诉我,这件事又是对是错?”柳丹青的声音终于起了波澜,眼睛喷出火来,似在问她,也似在问天。

  白云悠然飘过,将世人的疑问转眼抛到脑后。

  “没有对错,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良久,她才轻声回答。

  正如风随溪所说,你若想活得轻松,便永远也不要追究是非,因为你永远不会明白,除了自寻烦恼。

  “杀人的人,恨了不该恨的人,被杀的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柳丹青惨淡地笑笑,“所谓的国家,所谓的民族大义,岂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世事总是荒谬得可笑至极!

  “柳丹青,你到底是楚国人,还是庆国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柳丹青转头静静地望着她,然后静静地问:“重要吗?”

  李写意哑然,是啊,重要吗?

  如她这种世家子弟,从小长在政权的中心,对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限,对自己身为楚国人的义务,有种与生俱来的责任。

  而对于成长在荒野田园里的孩子,是哪一国人,重要吗?他们只要吃饱穿暖,只要安居乐业,只要上位者能稍微仁慈一点,给他们一点活下来的希望,他们就会很满足,是楚国人还是庆国人,与他们何干!

  至于柳丹青……

  “那个都尉,可姓柳?”李写意小心地问,生怕一个不经意,就让面前的人血肉模糊。

  “不知道。”柳丹青漠然地回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远处的苍茫天际,“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在吹笛子。”

  李写意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开话题。

  “那时你在山冈上,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好像随时都要碎掉一样。”柳丹青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那个血淋淋的故事根本就未曾提起过。

  “人怎么会突然碎呢?”李写意随口接道,“人大概是这世上最坚韧的东西了。”

  “是啊,你是一个又易碎又坚韧的人。”柳丹青肆意地笑起来,“写意,还能一闻你的笛声吗?”

  “没带笛子。”李写意淡淡地回绝道。

  “箫呢?”他递过来一只通体碧色的玉箫,笑着问,“会吹箫吧?”

  李写意顺手接过来,这玉箫的手感温润怡人,她轻轻地将它凑到唇边,柳丹青略微向她靠了靠,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兰花的味道,一缕一缕地钻进她的意识。

  乐音响起,却没有了那晚的凄绝哀愁,反而异常轻快缠绵,如湖边小雨,滴滴沥沥落了满池,溅起的雨花沾了情人的裙角,又缠住了将走的小舟。

  千丝万线,总是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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