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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王泓玉望着身边的女兵们昂首挺胸地纵马而过,甩着鞭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怕的是万一你们遇险,跟在后头的这两万骑兵接应不上怎么办?再退一步说,万一魏军发现你们后面还带着接应的人……”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且放宽心。”

  在赵国的历史上,由武将充任使臣似乎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尽管瑞帝解释说如此安排是因为魏人忌惮秋清晨,而且赵楚暂时还没有大面积的交锋,但是联想起头天夜里瑞帝一番含混其词的勉励,王泓玉的后背上还是情不自禁地爬上来一层簌簌的寒意。

  无法再深入这个话题,王泓玉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你不在营里坐镇,我……心里没底。”

  这样孩子气的话,听得秋清晨不禁一笑:“楚烈帝又不是神仙。你好歹是战场上滚出来的抚远将军,别这么没志气。”

  王泓玉没有说话,神色间却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秋清晨于是用力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皱起眉头喝道:“死丫头,你给我挺住了。你要是被楚少琪给吓倒了,我们这些人可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说到这里手一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泓玉的眼圈蓦然一红。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良久才低声叹道:“泓玉,我不甘心。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叹息般的话音如同细烟一般消散在了袅袅夜风中。远远望一眼视野尽头模糊在蒙蒙暮色里的边州,秋清晨头也不回地拉紧缰绳纵马赶了上去。

  王泓玉硬生生把泪绷了回去。再抬头时,秋清晨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暮色笼罩的莽莽丛林中。

  弥漫在树林里的雾气诡异地绵稠了起来。几声鸟啼掠过头顶,留下凄厉的尾音久久不散。马蹄踏上层层落叶,窸窣的声响仿佛在无形中被放大,变成了无法容忍的动静。秋清晨竖起一条手臂,潜进的队伍眨眼之间便停了下来。夜幕笼罩中的树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而诡异的夜雾却越来越浓。

  秋清晨忽然觉得这里的地势,怎么看都是一个打埋伏的理想地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已然生出警觉——似有似无的杀气,正随着越来越浓的夜雾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秋清晨的手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一团幽绿的火光蓦然间划破了寂寂沉夜,只一闪便迅速分散在了周围几个特定的方位上。秋清晨警觉地转头看时,乾、离、巽、艮几个方位也都亮起了幽幽火光。

  果然……不出所料。秋清晨迅速改变手势,将随行的二百名精骑兵分作左右两队。便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黑压压两队人马自巽、艮两门蜂拥而出,以鹤翼之势飞快地逼近了林地的中心位置。

  “虎乱阵。”秋清晨厉声喝道:“左支随我破乾门走巽门,麻衣带右支破艮门走离门。”

  话音未落,秋清晨便想起带在自己身边的兵士并不是平时使惯了的亲兵精骑——那些人瑞帝是不舍得拿来跟自己一起送死的。而今带在身边的骑兵还是出发之前瑞帝临时抽调的各营房里不当值的闲人。这些人不管武艺如何,素日作战是否骁勇,在阵法的相互配合上怎么说都差了默契。待秋清晨杀到近前时,自己的左支已被魏兵冲得七零八落。巽门变作震门,先前所见的虎乱阵竟已变作了乱剑阵。而麻衣的右支更是被魏兵团团围住,首尾不能兼顾。

  如此困境,竟和出发之前预料到的结局一分不偏,一分不差。

  秋清晨心中反而静若古井。不过就是八卦阵法……不过就是寻找生门死门……不过就是在生死之间做个了断罢了。

  怕又如何?

  愤懑不平又能如何?

  “转雁行,走震门。”秋清晨摘下背后长弓,三支长箭稳稳地瞄准了挡在震门之前远远观战的几名魏军头领。

  阵中呐喊呼喝声掩盖了长箭的锐响。三颗头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三箭之后又是三箭,震门之前的守卫已然大乱。秋清晨策马当先冲破震门。

  这一冲进去,便再不曾出来过。

  待麻衣合左右骑兵之力疯了似的破阵而入,一人一马已在混战中被乱刀剁成了一堆碎肉。毛发铠甲的碎屑混杂在一起,连拼都拼不出来了。魏军高挑着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远远退了回去。一浪高过一浪的嚣叫声真真切切喊得是:“速将秋清晨的人头送呈陛下!阵中余孽乱箭射死,不留一个活口!”

  麻衣从血污中摸出秋清晨从不离身的宽刀,身体晃了两晃被后面的人扶住。麻衣哆哆嗦嗦地说道:“马上突围!”

  乱箭虽密,然而魏军得了秋清晨人头已是喜出望外,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麻衣带着残余数十名骑手左冲右突,天明之前终于退回到了木伢林外。和匆匆赶来接应的侧翼前锋光耀汇合。

  麻衣哆哆嗦嗦地拉住光耀的袖子,刚说了一句:“护送六子回边州报信,就说我们中了埋伏,接应不及。秋帅……殉职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掩面痛哭。

  魏国地气潮暖,一入冬绵绵阴雨便下个不停。虽然不像北地风雪交加,可是魏武已经习惯了北地的寒冬。反而觉得这里的冬天格外难耐。无论裹了多厚的皮裘都不觉得暖和。尤其是常州这一带,数百里连绵山路,连月不见蓝天白日也是常有的事。

  搓了搓发僵的手指,魏武转头问身边的人:“这药里加了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奇怪?”

  玉临风捧着一只药盅走在他身边。他身上只穿了单衫,衬着一头白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听见他的提问,摸了摸鼻子反问他:“嗯?奇怪吗?”抬眼去看他时,魏武已经收回了目光。瓷白的脸拢在雨伞的阴影里,线条流丽而冷漠。怎么看都带着疏离,仿佛周围的景色都是他身后的一幕背景。

  玉临风不禁暗想:这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分让人轻视不得的威势了……

  说起来,魏武还是他一手带出赵国的,跟他有半师的情分,相处也算的上亲近。不过处的越久,玉临风就越是觉得他跟自己家的猴子完全不是一个品种。他总是扳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而玉临风这个人除非遇到大事,又不怎么正经的起来,何况人家如今已是堂堂天子的身份,没轻没重的玩笑也不能随便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等他提问自己回答,实在答不出地就笑笑了事。

  不过,自打西南坡木伢林一战之后,这个人的脸上倒是多出来几分活气,话也比以往要多。这些细小的变化落进玉临风的眼里,就不免有些替自己的猴子揪起心来。自己当初推销爱徒的时候,曾经夸口说他“人傻钱多”。如今的情势,人还是照样傻,至于钱多……他一个私逃出宫的落魄王爷,再有钱能和一国之君相提并论么?

  玉临风摇头叹气的当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已经走到了行宫内苑的“傲云别院”。廊檐下的宫人远远看到他们进来便已黑压压伏了一地。

  “醒了么?”魏武轻声问道。

  守在门边的管事宫女连忙答道:“回禀陛下,贵客午时醒来了一次,喝过药又睡了。”

  魏武皱着眉头问玉临风:“你到底下了多重的手?居然让她昏睡了这么久?”

  玉临风挠着自己的下巴,神情有点疑惑:“这丫头眼锯得很,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我怕她喊出我的名字来,所以……”

  魏武哼了一声。

  管事的宫女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边。

  房间里笼着火盆,门一推开便觉得暖意袭人。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是幽暗。内厅里,一个人正弯着腰给火盆里夹炭火。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懒懒地说道:“药好了?”

  魏武转头望向了屋角重重帘幕遮挡着的楠木雕花大床上。

  也许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也许是被走近的脚步声所惊动,昏睡中的女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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