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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欢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通通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嗬,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首,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地疼。即使是高傲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发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首了,竟是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黏糊糊的血点。

  第九章 宵行

  "宵行"。

  一乘暖轿,轿帘密密掩着。坐在里面的人,半点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色——不过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影,还有躲在窗子后面,用艳慕、妒忌或者诅咒的目光死盯着"宵行"队伍的女人们。

  沈青蔷坐在咯吱作响的轿中,抬轿的内侍们健步如飞。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的绯红色罗袍,去了钗钏,卸了装饰,袍下是空空如也的风。从掖庭到甘露殿要横穿过半个皇宫,这样走着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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