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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暗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这就是'帝王之心'吗?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吗?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吗?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号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亟亟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发。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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