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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第二十四章 殉葬

  (一)

  夷简替嬴政送长安君回雍地。

  她仔细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渍,束整齐他的黑发,等回到长安君府后下人们将会伺候他最后一次沐浴更衣,再至秦王从上党郡回来,他就该被安葬长眠。盯着他冰冷的身体,夷简心里总是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算算,她已经连续很久身在路上。

  上党郡——

  嬴政坐在秦军营帐内,十里外,他能感觉到地面马蹄声的震动。

  三个多时辰后,吕不韦筋疲力尽的率大军回营,持续一日一夜的第一轮攻城失败,当然他也没期望第一轮进攻就一举夺回上党郡,他自始的计划是一个月,一个月内歼灭城内全部燕赵盟军。

  部下替吕不韦掀开门帘,一汩帐内的暖气回旋,顿时挡住满空气的寒冷,然而抬头,吕不韦一眼看见端坐在营帐深处的嬴政,有片刻的错愕,待瞥见嬴政身边的李信,他了然,拱手行礼,道:“老臣不知道大王到,惶恐。”他身后的部将们立即紧跟着行跪礼。

  “仲父真会惶恐吗?”嬴政站起身。

  吕不韦颔首:“老臣有负大王所托,前夜到今日攻城不下。”

  嬴政走到吕不韦面前,一只手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是寡人对不起仲父,让你半生为寡人忧劳,仲父是该歇了。”说完,他蓦然昂首,大跨步走出营帐,身后的侍卫部将以及李信急忙跟上。

  帐外广阔平地,十多万秦军仍在列阵,嬴政跨步往作战高台,随行侍卫护至两侧,奋而击鼓,突如其来的军鼓声让四周壮观人海静止,李信上前一步,大呼:“大王到!”

  大王到——

  声音穿透过北风,传进将士们耳中,为首的上将军放下长剑,在高台下跪拜,他身后的兵卒们迅速跟着屈膝跪立,于是这一块广袤的大地犹如一片移动的沙海,此起彼伏中,他们向他们最至高的统治者行礼效忠。

  嬴政的目光扫过最边际人群,他们距离他实在遥远。如今的他,还能有谁能阻挡他的号令?二十一岁,他将真正意义上的统治大秦,争霸天下,没有了任何阻碍,长安君薨,嫪毐死,母后禁,王亲们削封,吕不韦……

  走到了这一步!

  嬴政冷笑,高声道:“从今日起,大秦没有调兵虎符,不分旗令,不区地域,百万秦军合并王师,只认王印,只尊王旗。”

  侍卫们击鼓,仰天重复:“从今日起,大秦没有调兵虎符,不分旗令,不区地域,百万秦军合并王师,只认王印,只尊王旗。”

  高台下,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齐声举剑高呼:“大王——大王——大王——”

  呼喊声越过高空,撼摇山林。

  殉葬 (2)

  ……

  吕不韦注视嬴政,心里百感交集,他是他一手教导出的,从小他若不按时完成他布置的课业,不能打不能骂,那么就罚,罚禁用膳,骑射不得第一,那么杖刑他身边的伴同,对政事说不出自己独到的见解,那么一夜不允许就寝……

  回到营帐,嬴政对随行官员武将们说道:“吕丞相年迈,寡人特封洛阳,赏食邑十万以让丞相颐养天年。”说着,他又将视线转向吕不韦,问,“仲父是否觉得妥当?”

  吕不韦叹气:“老臣确实老矣,是该回乡赋闲。”

  众官员慌忙下跪,有人说:“丞相劳苦功高,还当壮年,怎可离开咸阳,远离大王啊!”

  嬴政怒喝:“你是希望丞相为寡人劳累置死吗!”

  “臣不敢,臣不敢……”

  “那么寡人今后就指望你们像丞相一样为大秦尽心。”

  嬴政八年冬月,王翦七十万雄师北上,到上党郡城外,大军击鼓劝降,赵将赵蔥高站在城楼,命:“开城门,迎战!”如今的战势一夜倾反了,秦国共计九十万兵,列成一排能将整个王屋山脉包围,即使不战,他们也将被围困至粮尽水竭而亡,何况作为军人本该战死沙场,这是归宿。

  两军在南门外交锋,尸体逐渐向城内堆积,人流疯狂中涌动,战马铁骑,炙火焦土,人不过是挥动铁器的工具,麻木到没有知觉。一日过后,上党成为一座死城,血浆像溪水涓涓长流,寒烈的北风中夹杂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味,人命孱弱,赵蔥战死,上身连连插入十数柄长枪,一条腿凄凉的躺在泥地里,沾满其他尸体的血……

  嬴政命:“依将军之礼,厚葬。”

  上党夺回,燕太子丹樊於期下落无!

  (二)

  夷简送长安君回到雍地长安君府,远远就看见横悬在门梁上的白绫绢布,前已经有侍卫先赶回发丧,府门口也掉起了冥灯,王叔们着斩衰素裳恭立在府门口。

  夷简大声说:“替大王送长安君殿下回府!”

  王叔侄亲们点头,马车载长安君的灵体碾过门前,他的母妃掀开车帘,抱住他的肩膀痛哭,她也是人到中年,平日居于雍地祖宫供奉先王灵位恪守妇道,儿子是她唯一活着的依靠和骄傲。夷简看她哭的心酸,几近昏厥,世上有哪个做母亲的能接受少年人的先亡?

  王叔子成细劝:“成蛟一路疲倦,王嫂万不要悲伤过度,让他走的不安……”说着他扶起她因情绪过分起伏而始终颤抖的身体,向周围下人们说,“伺候二殿下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其实不过一个形式,侍女们用清水擦干净他的身体,换上华贵的白色丝服,束起素冠,佩玉饰,再移至大殿梓宫,四周点满不灭的烛火。

  夷简是外人,只能远远的观望仪式,此时偌大宽敞的长安君府里,到处充斥着一声声超渡魂灵的紧迫诵道,像碎碎的呐喊,也像诡异的呻吟,接连不断的在走廊各角回荡震动,叫人听得压抑烦躁,心跳也无端的紊乱,气促。

  突然看见二姐的身影,亦是一身白色的,纤尘不染,手里掬一枝淡黄的菊花,缓步走向盛置梓宫的大殿,所有人都静静的望着她,女人因男主的专宠而地位尊高。夷简叹息,心里又想起长安君的弥留之际,他说,他放不下她的,放不下……

  夷玉走到灵柩旁,半蹲下身,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人都会死,不过时间的长短,伸手抚摸他的眼,她诧异他竟有长而密的卷翘睫毛,很柔和,他的脸颊冰冷,或者比冰还要冷那么一些,有不舍吧,至少他在,她感觉平静,他对她温柔,发怒,暴躁,深情……她习惯,每夜同床共枕,如果他不死,那么也就这样继续一直下去。

  若她只有他,她会宁愿做一个顺雅的女子吗,天坛上,他也曾触动过自己的灵魂,一生只娶她一个,他到底爱她什么……手指游移到他的嘴唇,夷玉轻道:“轻年孤亡,蔹蔓于野,谁与独处?”

  将寥寥一枝淡菊放在他枕边,夷玉站起身,为他盖好绢丝,人死,一切情感便跟随而逝,回归最纯净的真挚。

  夷玉离开,夷简连忙追上,在往半空中的回廊,夷简在后面叫住她,夷玉惊诧,转身的同时,她长眼半眯:“你怎么还在秦国?”

  “你没听到过外面的消息吗?”夷简叹气,她最近几天好像总是在叹气,“我在咸阳宫做人质,长安君是我送回来的,他,吕丞相拒听他的军令,攻城时未有出兵,他被困在上党郡北山……如果他知道秦王这么快会领咸阳军过去,他大概……”也说不定吧,世事总是难料。

  夷玉不语,转身继续前行,白色的素衣摆拖到地上,夷简跟上,“二姐,你不想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她问,夷玉薄唇轻启,“他说了什么?”

  “他问你,看到他,你难受吗?心里痛吗?”夷简停住脚步。

  夷玉亦止步,抬眼看远处回廊的尽头,一千二百多天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真实的过,最初的相处一幕幕映入脑帘……

  “二姐,我就是替他转告这句话,你不要回答我。”因为不管回答什么,他都听不见,而她也不愿听的,如果不难受,她会为长安君遗憾,那是总共的一生,他已经走完,如果难受,那么她心底深处会想起韩非,他才是她认定的家人,姐夫。

  “你刚才说你在咸阳宫做人质?”夷玉换了话题。

  夷简点头:“发生了一些事,你在长安君府里恐怕不知道,二姐,我想……会嫁给秦王。”

  话落,夷玉再一次驻足,扭头看向夷简,夷简扯了扯嘴唇,继续道:“到赵国送亲回去,在驿站遇见他,那时候不知道他是秦王,后来到秦国在骊山又看见他,一起很多事,他在身边就像我最亲近的人,父亲出事我被带进宫里才知道他……我很……”

  “我没见过他!”夷玉听懂,伸手拉过她的后背,“我觉得意外,然而不能够给你建言,秦王或许如外人传说的那般残酷,但是再残酷的人,如果他爱了,那么也应该是至真的爱,哪怕只对他在乎的人,夷简,既然他爱,那就不再是你想不想做他的妻子,而是必须,不得不做,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能想,嫁给他,要好好的保护自己。”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一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外人都说秦王残暴,可是她从来就没见到过,夷简抱住二姐的腰,双眼微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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