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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一霎那,嬴政的额头酸胀,许久,他才命:“六国公主,除韩国,一律列入后宫,封夫人。”

  下面的官员立即面面相觑,公主们一律赐封夫人,这在秦国史上属第一次,地位不符。新丞相提出异议:“大王可以暂不选后,但理应立宫,天子六宫,各有尊卑,后宫安定,奴才们也好伺候。”

  嬴政摆手:“寡人不会厚此薄彼,为寡人生嗣的,自有提赏。”

  不立后,就没有典,自周室以来,恐怕只有当今的秦王少了这样的喜庆大典,也唯有嬴政,在这样的年纪,权力已经达到令任何人畏惧的地步,身后没有太后干政,朝中不再有大臣敢持重,亲族内没有王爷兄弟叛乱……

  (三)

  新年前一天,也就是除夕。

  这一天中原诸国都擂鼓欢庆,爆竹香火,祈福拜佛,官与民同乐。韩王桓虔诚的跪在祖宗牌位前念念有词,祭师们在跳神,以驱逐一年的邪气,辞旧迎新,一段乐声止,祭师停住舞动,放下手中的冥器告歇,殿里恢复安静。

  就是这阵安静让突如其来的杂乱脚步声显得尤其突兀,脚步声响自殿外,很急,且愈来愈近,正向祭祀场而来,听在韩王的心里像一柄快速转动的钉锤。来人是驻秦的御史,他匆匆进殿,直奔韩王面前。

  韩王仍旧跪在祖宗牌位前,面色却露愠怒,大声道:“什么事?”

  御史急报:“不好了,王主,秦王下了密令,要灭韩!”

  浑身的血,顿时逆流,瞬间喷涌向头脑,韩王桓一下子站起身,“你说什么?”四字出口,人也紧跟着蓦然倒向身后,御史未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韩王的头颅着地,重重的砸在青石地面上……

  人的性命,有时候脆弱的可怕,太子姬安和太子妃到时,宫医摇头,宣:“请太子殿下节哀,王陛下已经归天。”

  一句“灭韩”,要了韩王的命,姬安手摸父亲的脸,极短时间,他的脸已经呈酱褐色,血经脉在头颅内爆破,姬安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他到底是懦弱的,父亲猝死,他无可奈何,问御史:“灭韩,他要用什么样的借口?”

  御史惶恐,回答:“为公子韩非,秦王赏识韩非,要留韩非在秦国为官,韩非拒绝,回韩。”

  太子妃夷缨道:“公子韩非不就在秦国吗?”

  御史:“前些日子,秦王下逐客令,公子韩非回韩,可是半途,秦王又废逐客令,听同行的客卿说,韩公子韩非日前恐怕还在秦骊山。”

  姬安在父亲榻前坐下,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跟父王单独说说话。”

  ……

  留韩非在秦国做官,这不过是个借口,灭韩,也不过是初次试探,这是李斯放出的“密令”,也可以说是谣言,不能说秦王不知道,不仅知道,且默许。

  同一天,夷简跟窑工们一起运陶俑,雕捏成形的兵俑小心翼翼的放在板车上,向窑洞里拉,几个才一批窑,很费时日,臧师傅说,她可以观察奴隶村外经往的士卒,反正总有一天他们都得死。

  夷简真观察了,看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的体型,通常长相粗壮的人来自秦土西面,略瘦长的来自南方,人的眼睛,有些看人坦荡,有些算计,有些炯炯有神,有些捉摸不到视线,这或许真像臧师傅说的,寄住着人的元神。

  就在来来回回注意看村口的时候,一人,怀抱一古旧的筑,经过……高壮的身体穿着褐色的深衣,完全不同于上一次遇见时的华贵,偶然这种地方,再看见他,夷简竟一点也不觉得惊诧了,每一次都是这么突然,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像谜。

  应该说,他的确是经过,夷简放下手里的板车,飞快的追出村口,在他身后叫,“燕!”他应声回头,眉头上挑,“我一听这声音就不对,怎么又是你?”

  “你到这里做什么?”夷简反问,眼神看他的深衣,“你抱着你的古筑,又落魄了吗?”

  “被你看出来了!”他点头,怀里的破筑一头摁在地上,“我又沦落到无家可归,怎样,要听我击筑吗?”

  夷简忍不住轻笑,好长的时间,她的胸口都像被压了块石头。

  “不听了!”夷简从袖口里掏出最后一点金片,到他面前,“你拿着吧,我也用不到了,不过你能帮我个忙吗?”

  “说说看!”燕并不急着接过这点金片,夷简直接塞进他手里,说,“就当酬劳了,骊宫山底,出秦的官道上,你替我向韩非报个平安,叫他安心回韩。”

  燕的眼中有异样闪过,随即收起金片算是应允,“夷简,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问,夷简指身后的奴隶村,“我杀了人,发配到这里做工匠。”

  燕愣了许久,惊叹:“多日不见,刮目相看。”

  夷简无言,燕上前一步,忽然说:“要不要我带你走?”夷简脱口问,“走到哪?”

  “七国里流浪!”

  “还不如在秦国做工匠!”夷简叹气。

  (四)

  太子燕丹本就为公子韩非而来,出秦官道上见到韩非,太子丹说话无需拐弯抹角,目前七国的形势严峻,秦强,唯一能抗衡的是赵,然而上党郡之战,赵国损失巨大,齐国不弱,齐国却远在东方,楚国疆土辽阔,军备却比不上邻秦,对抗强秦,仍旧要六国一心,再次联合,他旨在说服韩非留秦。

  韩非坐在马车里,立即让下人掉转方向。

  燕丹折回奴隶村,天已经黑透,村口几里外有侍卫关卡,防止窑工和奴隶逃跑,普通老百姓允许通行,村里户户点起油灯,夷简和臧师傅就住离村口不远的木屋,两间低矮的房子,木门隔开了的,基本工匠们都住附近,奴隶役夫们住深处,处境凄苦。

  燕丹问窑工,打听到夷简的住室。

  冬天,又是新年,所有人都可以早早睡下,夷简躺在铺板上,听外面呼呼的北风,睡不着觉,以往这种时候,她是该穿了新衣裳和姐姐们一起,到新郑的街上看夜市,吃年夜饭,二姐若高兴的话,会奏古琴,她们三个和着唱:“山有扶苏……”一年四季也就除夕晚上,二姐跟大家看起来不那么生疏。

  听老人说过,黑夜里,如果心诚,活在世上的人能见到阴间的魂灵,夷简坐起身,一口气吹熄灭铺头的油灯,站在木墙角落里,轻声唤:“二姐,你有魂的话,就来看看我,我想你,我真的,想再看你……”

  木门忽然响,“叩叩”两声,夷简浑身一震,倏地跑到门后,开门,漆黑的冬天,一股寒气直窜进屋内,立在门口的,一道黑色阴影……也许,是除夕夜里思亲成狂,也许,她不过故意让神智混乱,给自己一刻安慰,夷简伸出双臂,紧紧的,紧紧的抱住黑影。

  燕丹怔,带着她的身体慢慢踱进屋,关门。

  从她十二岁起,他照顾她三年,三年,几乎每晚她喜欢他捏拿按摩她的腿直到睡着,夏天,她一定要他扇风,受冻风寒,他为她拔过火罐。

  “夷简,是我!”他开口。

  从温热的怀里抬起头,夷简清醒,情绪趋平静,只是眼睛好像疼,刚才吹进风的。映着窗口射进的一点亮光,燕丹到铺板头,点起煤油灯,灯燃的刹那,夷简看见他坚削的脸颊,带着冷天的凉意。

  盯着他,沉默半晌,夷简才问:“你替我报过平安了?”

  他点头,夷简回铺板上坐下,又问:“你,真名叫什么?”

  “燕丹!”他答。

  平静过后,精神觉得疲,夷简头靠在墙上,眼皮越来越重,燕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男女成年,要婚嫁,夷简,你父亲给你许过亲吗?”夷简摇头。

  “想过我吗?我们同床共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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