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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母亲沉默片刻,捻着念珠的手缓缓抚上我的发,那黑中透亮的水晶念珠拂于面颊,轻柔地滚动着,连禅室中偌大的佛字都被挡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傻丫头,你从出世那一天,便是命定的大齐公主,旁人说什么,都是诽谤,你根本不用理会。"

  水晶念珠的深黑色泽很稳重,天生的半透明质地在夏日炽热的空气中,凉凉的,渗着令人心驰神往的高贵和神秘。母亲的声音也是凉凉的,"会叫的狗咬不了人,可老是叫着,也是心烦,你可以告诉萧宝溶,送吴氏一程也好。"

  望着母亲安谧地向佛而立的面庞,我心头颤了一下,笑道:"可不是嘛,皇家声誉,她一个庶人也敢玷辱,着实自寻死路。"

  我心中便下定决心,有空再回京时,第一件事便是让吴后的嘴永远闭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让她胡说的次数多了,人人都猜疑起我的身世来,让我何以自处?怪只怪她犯了忌讳,如母亲所说,疯狗乱咬人的结果,只能是自寻死路。

  母亲既说了我是命定的大齐公主,我算松了口气,也不想再去深究母亲在入宫前的那些境遇。回忆那样的过去,对母亲也是种伤害吧?便如让我去回忆魏营那段受尽凌践屈身事人的卑微日子……

  如果萧宝溶真是抵不住萧彦的压力,真要将我嫁给萧彦,我答应了也无妨,然后一定撺掇了萧彦,让他横扫魏军,杀尽魏国皇亲,将凌辱过我的拓跋轲和所有见过我卑微求生的魏人,尽数斩下头颅,狠狠踩到脚底,让他们落到吴氏一族那等凄惨下场……

  "阿墨,怎么了?"

  大约我想到拓跋轲,一时克制不住神色间流露出了极尖锐的恨,母亲蹙起了眉。

  我恍然大悟,微笑道:"没什么,只想着三哥委实烦人,我到这里来住几日,他也巴巴地找个先生看住我,让我不得自在。"

  母亲笑道:"哦,我们母女叙话的时候多呢,你啊,得空是要学些诗词歌赋了。宝溶的妹子,就算不能学富五车,至少也该知书识礼才对。"

  学富五车?知书识礼?

  这学来有什么用?就像修饰得再漂亮的花瓶,也不比陶缸瓦罐结实,一铁锤下去,粉身碎骨。

  我暗自冷笑着,向母亲告辞离去,母亲送我出了禅室,终于说了两句让我顺耳的话。

  她说:"虽说该多读些书,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为人处世,还是多学学你的三哥,玲珑应对、明哲保身才最重要。"

  母亲到底没全说对。

  若没有自己可以倚仗的势力,即便玲珑应对,一样无法明哲保身。

  我回去时再次经过了简陵。

  门口青草茵茵,足有半人高,依稀有行走过的痕迹,一径通往黑黢黢的入口。山路已封,山头除了上清寺的师太和我别院中的从人,再无一个闲人,想来该是有侍从们曾在近日到那里查探过吧?

  想起那个少年,那个被我捆了三天三夜、差点儿被活活折磨死的少年,居然那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潭水去,硬是将我从鳄鱼的口中夺出,越来越坚硬的心底忽然又柔软了起来。

  我让侍从在前面帮我驱赶了可能的毒蛇蜈蚣,将青草踩得有些平整了,才撑着碧色帛伞遮着阳,在侍女的扶持下我走到入口的石门前,望着如大口般张开的陵墓。

  "公主,这陵墓空荡荡没什么好看的,不是说里面还有吃人的鱼吗?我们还是早些回别院吧?"小落探头只往里一瞧,便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哆嗦。

  "是啊,没什么好看的。"

  我这么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往陵内行去。

  可怜小落和小惜两个,从小跟我在王府长大的,虽是侍女,却很少出那歌舞升平翠幄朱幕的惠王府,最是胆小如鼠,此刻见我进去,面面相觑片刻,才在侍卫的扶持下,大着胆子踏入石陵,沿了坎坷的石阶,步步往下行去。

  侍从们听说过洞中曾死过人,也不敢大意,连小落小惜,八九人一起拥入,一时没有火把,只用火折子点着,用一点儿微光为我照明。

  依旧是零乱的石块,潮湿的霉气,黑暗里生长得更郁盛的青苔……

  待我趔趔趄趄摸索着走到当日捆缚着阿顼的地方,我听到了身后小落滑倒在地的惊叫,自己也苦笑了。

  坚持过来看一看,又能看到什么呢?

  除非阿顼得了失心疯,才会再回到这里来,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中,去回忆对他来说不堪回首的一场荒唐爱情。

  敬王府的阿堵物,只怕早把他气得远远离开了吧?那晚在沈诃若护送下从敬王府回返途中遇到的夜行人,应该也只是我的幻觉吧?

  低了头,我慢慢走到溪水边,听着那潺潺回响着的溪水细细流动声,我终于止不住自己的难过,对着火折子下淡淡闪着莹亮的水面,哽咽着柔声轻笑,"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可我长这么大,也从没被这么欺负过。我也受了报应了。"

  忍了好久的热泪,夺眶而出。

  一直想为那个少年、为这段莫名夭折的感情流泪,可一直竟没机会流泪。

  正如我没有机会再告诉他,我经历了人世间最大的欺负和羞辱,早已不把他的欺负当做欺负。如果他肯再欺负我一次,我会很幸福。

  我以手掩口,哽咽出声时,但闻咚的一声水响,如同某个黑暗的角落,什么东西落到了水里。

  应和这声水响的,是小落小惜两个不争气丫头的连声惨叫,几个侍从口中也传来了吸气声,大约都想起了简陵里那可怕的吃人鱼。

  我正憋屈得难受,厉声喝道:"你们叫什么叫?哪个再叫,我把他扔在这里关上一辈子!"

  哭声和吸气声一起停顿,几个侍从走上前来想劝,又看着我一脸怒容畏缩着不敢劝。

  我不耐烦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一边往洞外走着,一边说道:"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我顿一顿脚步,意识到该为自己的失态掩饰一下,压着嗓子郁郁说道:"待会儿你们备上一份祭品来,好好祭奠一下丧生在这里的那位侍女吧。她……实在是个忠心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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