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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将手中一枝羽箭一折两断,狠狠掷到拓跋顼脸上,拓跋轲再次冷冷瞪我一眼,转头向山下行去。

  他的身姿虽不改挺拔,脚步却不再稳定顿挫,急促而凌乱,愤怒的姿态如要将整座青山焚毁夷平。

  他一走,随身的近卫自是不敢怠慢,匆匆跟了上去,而拓跋顼指着我的剑,终于也咣当落地。

  我淡淡道:“恭喜你,阿顼。你赌赢了。”

  拓跋顼讶然望向我,眼底的脆弱如薄薄的水晶般一击即破。

  他惨然道:“阿墨,我赢什么了?皇兄他……他把我逐出家门了!他……养育了我十九年……而我从来只是惹他生气,让他失望。我……我……”

  他喘着气,闭了眼睛,半支起的身体晃了一晃,便仆倒在地。

  我呆了呆,忙捧了他的脸,唤道:“阿顼,阿顼!”

  他苍白着面庞,紧闭双眼,栗色头发散落山石上,竟已晕了过去。

  曾经想过有机会一定将这负心人打入十八层地狱,但真见他像个孩子般不设防地倒在地上,我望着他满身的鲜血竟手足无措起来。

  他昏卧的地方离崖边不到半尺,只需轻轻一推便能将他推落断崖,从此便了断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再不必心心念念记着他的薄情寡恩,背信弃义。

  小心地扳着他肩,我将他从崖边拖开了一两尺,便见他躺过的地方满是淋漓鲜血,而挪动时他的眉目更是不自觉地蜷起,分明痛楚得不堪。

  那根羽箭依然牢牢钉在他的肩背处,并随着他的活动越扎越深,再不取出包扎止血,只怕伤势要愈发严重了。

  捡起他的宝剑来,我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长长的一条,才将他的伤处附近的布料切开,露出右边肩背上的伤处,低声唤他:“阿顼!阿顼!我……我要拔箭了!”

  见他毫无反应,我狠狠心,伸手握紧箭柄,用力去拔时,只听他痛呼一声,已生生地痛醒;而我力气不够,羽箭才拔出一半,给他这么一叫,手一抖,顿时不敢再拔,低头去瞧他神色。

  拓跋顼浑身颤抖,一脸的灰败,低低地喘着气,满头满脸的汗水雨点般挂下,连黯淡的眸子中都是莹亮着,分明是痛出泪水来了。

  我俯身问他:“是不是很疼?不然,我们到山下找大夫拔?”

  他摇摇头,青白的唇边勉强弯过笑意,“还是先帮我拔出来吧,实在……实在不喜欢身上插这么个东西赶路……”

  山下也不知哪里才能找到大夫,拖着的确更是痛苦。

  我咬咬牙正要再去拔时,他拉住我手臂,道:“等一等……让我……缓缓吧!”

  见我诧异望向他,那张苍白的面庞上居然浮过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尴尬道:“其实我也怕疼,和你一样怕疼……嗯,已经好些了,你拔吧!”

  他笑了一笑,有些羞愧般低下头。

  这般发自内心近乎天真的话语和神情,宛然又是当年那个纯净质朴的少年剑客,与青州行宫内那个疏离淡漠的豫王或者皇太弟,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心里莫名便柔软起来,我扶他坐起身,嘻嘻笑道:“那可不成,女儿家娇气,自然怕疼,你一个大男人怕疼,看我送你一套姑娘家的衣裳穿。”

  拓跋顼闻言一笑,看向我的目光疲倦却温柔,淡色的唇轮廓极好看。

  我跪坐在他跟前,微笑着去亲他的唇,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又一下。

  他果然上当,立时张开左臂将我拥住,吻紧我的唇瓣,再不肯放开。我一边与他缠绵,一边悄无声息伸出手去,握紧箭柄,猛地一抽,终于将羽箭拔出,箭头上尚沾了被强行分离的血肉。

  抱我的双手猛地一紧,他含糊地呻吟一声,放开我的唇,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喘气,腻腻的汗水将我肩头的衣衫都浸透了。

  待他剧痛引起的颤抖慢慢平息了,我柔声道:“你随身有伤药么?我给你裹伤。”

  “嗯。”他温顺地答应着,坐直身来,从腰间取出只瓷瓶,柔和地望着我,“这是伤药。为难你了……”

  为难?

  连拓跋轲的妃子都能当这么久,还有什么是能让我为难的事?

  我自嘲一笑,也懒得在他伤成这样时和他争辩,坐到他身后,默默替他敷了药,将伤口裹好,再看他时,灰败的神色已略转过来些。

  大约怕我担忧,他执了我的手,低声道:“我不疼了,咱们下山去吧!”

  二人相扶相携着,沿路留心观察时,拓跋轲带了从人早不见踪影,应是被拓跋顼气得不轻,真的回青州去了。

  好久才走回山脚昨晚休息的地方,却见我们不及带走的马匹行李都还在。

  拓跋顼也不要我帮忙,自行到溪边洗去了身上的血渍,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衫出来,却是很清爽的烟幕黄长袍,看来精神了不少。

  我依然是前日在涵元殿中穿着的靛青竹叶纹丝缎短袄,配着淡紫色石榴裙,给折腾了这么几日,又沾了不少血迹,早已脏破得厉害。

  拓跋顼很是不安,皱眉道:“总是我考虑不周到,没想到让他们备你穿的衣衫,只能到前面集镇上买了再给你换了。”

  我不喜欢穿着满是血腥的脏衣,更不喜欢再给拓跋轲抓回去做什么墨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遂道:“那我们快走吧,看能不能尽快找到大些的集镇。……你的伤没事吧?”

  他的伤势不轻,这时催着赶路着实不厚道,可我生怕拓跋轲反悔了,又过来抓我,便也顾不得体谅他了。好在他武艺高强,身体素来强健,应该还能撑得住。

  果然,拓跋顼微微笑道:“没事,可以骑马。只是伤了右肩,用剑不大方便,但愿别再有人来追击我们才好。”

  我心中动了一动。

  他伤了右肩,用剑并不方便,可我跳崖后救我时,他不是用他高超的剑术和轻功救回了我么?

  当时,我们两人的重量都挂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后肩还深深扎着一枝羽箭……

  他说他和我一样怕疼,难道那时候,他就不疼么?

  我们再次上马赶路时,拓跋顼将我放在他前面坐着,驾马的姿势正好将我半拥在怀中。

  偶尔回头时,他的面色虽是不好,眉宇却极沉静,眸中映着阳光的点点暖意,莹澈干净。

  我问他:“阿顼,你准备将我带哪里去?”

  拓跋顼沉吟道:“我本打算带你到西方的闵国去,从此不用担心南齐和大魏找着我们;但现在不用了吧?”

  他的声音很是苦涩:“皇兄既然将我逐出皇室,应该不会再追究我带你私逃之事。我们大可找个安静的地方落下脚来,从此……结作夫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神情又温柔起来,侧头在我面颊亲了一亲,眼角弯弯地扬起。

  和他结作夫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也不由地神思缥缈,心波荡漾。

  这本是我一年前的愿望。

  那时,我头脑简单,胸无大志,他纯净质朴,倔强骄傲。

  可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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