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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在这个时代结婚其实是件甚是复杂的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徽、请期的六礼断然是不可少的,纵然是安媛身在军营之中,又有李成梁的命令一切“从简尽快”,然而把“小聘”、“送定”、“过定”、“定聘”的过场走完,却也堪堪到了月末。

  办喜事的那夜,恰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花落下。纷纷落落的雪花孤独的飘落,映衬在一片冰冷的月色中。安媛拖着沉重的身子,身着一袭华美的冰色嫁裙,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步出了李家的宅院。

  悦耳的丝竹一直响彻庭院,军中略有些品级的军官宾客都齐聚在廊下,人人都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嘴上说着半真半假的恭喜话,却齐顺顺的瞧向体态略显臃肿的出嫁新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成梁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看着款款走近的安媛每一步都踏的小心翼翼,她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然非常的不便,虽然身子仍然是瘦弱的,薄薄的肩胛仿佛撑不起厚重的衣衫,唯有小腹突兀的鼓起,更显得身形不甚协调。她很是固执,不肯穿上红色的嫁裙,只肯穿自己带来的素色衣裙,唯有裙裾上绣满了大枝大枝盛开的玉兰。勉强算是一点坠饰,唯有头上戴着金绣云霞的朱色霞帔,可依旧挂着极为冷色的银丝的珍珠面帘,上面缀满了颗颗拇指般大小的上好圆润的珠子,珍珠的光晕映的她面目都有些模糊——这是李成梁专门为她备好的嫁妆,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新嫁娘的艳色。然而此刻真的看到她微微低下的螓首,仿佛不甚承担头饰的重量。轻轻的珠帘晃了一瞬,露出半张朱颜的慵懒与黯淡。她从早上就说要在房中收拾打扮,不让任何人进去。可竟然连妆饰也未化,他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欲去搀扶她一把。

  不知何时,付云胪不知不觉的站在安媛身侧。他衔着一抹笑,淡淡的扶住了安媛的胳膊,直直的向李成梁拜了下去,“兄长在上,受云胪(安媛)夫妇一拜。”

  李成梁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遮掩了尴尬的虚扶了扶,沉声道,“无须多礼。”

  一旁的礼赞高声唱着“礼毕”,便有几个丫鬟过来搀扶着安媛上了花轿。付云胪的住处虽然离李家不远,但明代习俗新娘子一定是得坐着花轿过门的,这礼数倒也并不能省去。几个机灵的小厮早便过来打起了四个灯笼,一众盈盈的出了门去。李成梁站在雪地里空空的望,远远只见那大红的喜轿越行越远,微微摆开的银丝绣幔中隐隐透出一抹玉兰色的冰帛,刺目的萧索。

  ***

  付云胪骑着玉骢马缓缓随在喜轿之旁,马蹄都被精致的包了银掌,四面都镌刻了小巧的喜字,此刻敲击着青石的路面,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乐声。他微微侧转头,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新娘,心中抱有无比的喜悦,轻声唤了一句,“媛儿。”出乎意料的,那喜轿的轻薄绣幔微微颤了颤,却没有如想象中的掀开而露出那张玉色含喜的容颜。他心里有一瞬的失落,但随即想到,女儿家定然是害羞而腼腆的,又还是在这大街上,她怎好意思如自己这般粗鲁。他心下微微有些歉意,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月色仿佛都含了一丝脉脉温情,他心中骤然浮起一丝期待与喜悦,催促了抬轿的小厮加快速度向家中行去。

  安媛毕竟是怀有身孕出嫁,因此付宅中并没有什么宾客。付云胪的父母家人都远在老家,家中也就只有几个杂役奴仆,非常冷清。到家后付云胪自先下了马,吩咐着丫鬟扶了安媛先去房中休息,他栓好了马匹,却有些忐忑的往房中行去。

  斗室内早已焕然一新,处处装点着绡金的好绣幔帐,十分雍容雅致。案上的缠枝海棠的红烛足有臂粗,亭亭的伫立在油灯旁,火焰却高涨了许多,如同白昼一般。唯有案边端庄而坐的清秀女子,头上的珍珠银丝的面帘早已自己除去了,一身素白的裙裾长长的曳在足边,却是冷清素丽的与这新房格格不入。他瞧着她微微一怔,却笑道,“到底是新娘子,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此时几名丫鬟见他进来,都行礼欲退出去,却听安媛仿佛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冷冷的叫到,“碧烟,把我的书卷拿来。”

  碧烟是李府里送来陪嫁的丫鬟,自然是要听安媛吩咐的。她略一怔神,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局促的付云胪,轻声对安媛说道,“这会子天晚了,小姐还要读书么?不如早点安歇吧。”

  “我有说要安歇了么?”安媛的声调不高,却很是冰冷。

  碧烟一愣,便不好再劝,只得从箱中找出书卷来放在安媛手边。

  付云胪的面上的喜悦之色一点点的淡了,就连讶异与失望也掩了去,他瞧着安媛端然的举止,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易琢磨的幽深。

  “这几支蜡烛太亮了,晃得眼睛痛。”安媛又指着桌上的红烛吩咐道,“都吹灭了吧,我只用这灯就好。”

  碧烟偷偷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付云胪,依然不敢违抗安媛的话,缓缓走过去吹熄了两只滴着红泪的喜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了几分。付云胪悄立在门边,望着埋头看书的那个素衫女子,眼中全然都无自己一般。某个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这哪里是自己娶回来的新妇,看她妆容样态,依旧只是未嫁的模样。

  时光慢慢流逝,已是夜深人静,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奇异的显出寂寥来。

  安媛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目光投向付云胪时却不见半分亲近,反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防备,“我习惯夜里读书了,还请付参将去厢房歇息。”

  “好。”付云胪勉强的一笑,缓缓伸手把一个小小的钮金描翠的漆盒放在桌上,“这是京中最好的花钿,样式别致的紧,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凝视着安媛平静的面容了一瞬,顿了顿道,“你早些歇息吧。我就先出去了。”

  安媛微微颔首,并不抬头看那漆盒一眼,“不送了。”

  屋外依旧是朦胧的月色,却是冰冷的霜意层层从九天上覆了下来,笼罩着苍茫雪夜一片凄清。

  ***

  一连几日,安媛只推说要夜里读书,并不留付云胪在房中安歇。便是白日里独处时,也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并没有半点新婚夫妇的喜悦甜蜜。

  这日傍晚,安媛又照例早早的回房去了。付云胪独自拿了把雪铲,在门前清理积雪,忽然听见远远传来几声爽朗的笑语,声音还颇为熟悉。付云胪一怔之下,赶紧迎了过去,只见为首的正是与自己最为交好的薛副将,他手里提了两匹锦缎,老远便笑着囔道,“云胪也忒不够意思了,现今离得远了,办喜事连杯喜酒也不给老哥备下。”薛副将名叫薛自强,曾和付云胪一处当值多年,感情甚是要好,如今付云胪调到了李成梁军中当副将,薛自强却去锦衣卫当差,都是许久不见了。

  “薛大哥,王二哥,朱三哥,你们怎么都来了。”付云胪又惊又喜,只见薛自强身后的两位亦是当年一处在都卫府中共事的兄弟,他们手中提着礼物,都是满面真诚的笑容来向他讨要喜酒。付云胪连连拱着手,感激道,“兄弟实在道歉,不想打扰了哥哥们破费,连杯酒水都没有备下。”他赶紧喊着府中杂役,“云墨,快去村东头老王那儿打十斤酒来。”

  “现在打酒哪还来得及。”朱琮梓从薛自强后露出半个头来,却是爽朗的大笑道,“哥哥们知道你小子抠门,舍不得买酒,王二哥早就买好了好酒带上门来了。”付云胪闻言望去,只见二哥王思手中真的提着沉沉的两个大酒坛,他眼眶瞬时有些发红,这些结拜的兄弟们当年虽然一处共事多年,但如今隔得远了,想不到他们远在京中锦衣卫当差,却仍然惦记着自己,巴巴的带着酒来贺喜。他有些哽咽的连连拱手说道,“小弟的喜事办的匆忙,实在是对不住哥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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