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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隆庆眸中流转不明的光影,却近迫得她更近了些,握着丝绦的手微微抬起下巴,“朕就那么让你害怕么?”

  每当隆庆帝靠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时,总觉得呼吸涩阻,脑中空濛一片,会闪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来。

  于是李氏望了望他,又垂下眼去,刻意地退开几步,嘴角强挂着一丝笑,“臣……臣妾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敬……敬畏……陛下的威严。”

  隆庆心中忽然空了一瞬,松开了手将丝绦弃在地上,从怀取出一物,交在她手中。仿佛极是失望的情绪,说道,“将这个换上,收拾收拾,随朕入宫。”

  说完,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了去。

  碧烟凑进屋来,有些害怕的问道,“娘娘,皇上生气了?”

  李氏侧过头去,面上木然无神情。

  “皇上原来从来不会生娘娘的气,”碧烟面上浮了几分忧色,道,“不过娘娘过去也从来不会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和皇上说话。奴婢在外面听着都害怕。”

  李氏心里忽然划过小雪的面容,她暗自叹了口气,回头问道,“你家娘娘过去都是怎样与皇上说话的?”

  “娘娘过去和皇上说话时十分大胆,从来都不称呼‘陛下’,总是‘你’呀‘我’呀的叫着,而且也不会说‘敬畏陛下’的话,”碧烟有些畏畏缩缩的望着李氏,口中却仍然不停,“娘娘可是大病了一场,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我……”李氏心中苦笑,咽下了“我不是她”的话,想了想可辛的叮嘱,半晌无语。她缓缓叹了口气,面色逐渐温柔起来,“我忘了很多事,以后你多教教我。”

  碧烟用力点头,面上露出喜色,“皇上对娘娘那样宠爱,一定不会怪罪娘娘的。我瞧着皇上刚才离去的神情,仍然还是有几分欢喜的呢。皇上给娘娘留下了个什么?”

  李氏这才想起隆庆最后在自己手里塞了一物,她紧握的右手僵了一下,慢慢松了开,却是一枚晶莹莹白的玉佩,上面有一小块是焦黑的颜色,画着两只翩跹的大雁,旁边有许多墨迹。她见碧烟凑近了看得认真,勉强笑了笑道,“你念念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娘娘原来饱读诗书,书卷片刻都不能离手,难道如今不识字了?”碧烟讶异地瞧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太过放肆,自言自语道,“……娘娘一定是忘记了,休息几天就会想起来。”于是她认真地念了起来玉佩上的词: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这词儿听着真好,”李氏的面上露出一层浅浅的苦笑,“只是听起来太悲伤了些。”

  “这是皇上从前给娘娘写的词,”碧烟拿着玉佩认真的给李氏系在腰间的贴裙上,(注)又结了个精致的百花穗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娘娘生下小太子那日,陛下亲手把这个玉佩交在娘娘手中的,当时连皇后娘娘在旁看了都羡慕不已呢。后来娘娘失踪后,这块玉佩下落不明,奴婢原以为也是随着娘娘去了,想不到仍然在皇上手中。娘娘,这个丝绦可要收起来?”

  碧烟是个动作十分爽利的丫头,她迅速的把地上藕色的丝绦捡了起来,凑在鼻边闻了闻,笑道,“这个丝绦闻起来怪香的。穗子结得也好,奴婢就结不出来十九丝的穗子出来,下次要去坤宁宫里问问是哪个巧手的姐姐结的。”

  李氏含糊的应了一声,满心仍然在那首词上,全然没有留心碧烟的话。

  照例只是一项小轿就入了宫,李氏满心的惶恐不安,全然没有往别处想。碧烟却甚是不平,“娘娘何等身份,重回宫中是天大的喜事,应该从五凤楼全幅仪仗的接进去。哪有这么敷衍了事的?如今秦福公公犯了事,黄大伴也太不晓事了些。”

  “这也不怪黄公公,”李氏苦笑道,自知自己是已嫁的身份,吹吹打打的迎进宫去更不成体统,她岔开话题问道,“秦福公公是原先的大伴么?他犯了什么事?”

  “皇后娘娘说他昏聩……”碧烟的话刚说了半句,轿子戛然止住,陈皇后的声音已经在轿外响起。

  “妹妹病体痊愈,真是天大的喜事。”

  李氏掀开轿帘赶紧出来行礼,只见陈皇后手里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孩童,身着一件玄衣衮服,双龙绣在肩上,身上佩玉装饰的华贵异常,正是曾经见过一面的小太子。李氏不敢怠慢,又跪下给小太子行了个大礼,一抬眼却见陈皇后的面色十分和悦,带她行完礼后也不让她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妹妹无须这般客气,见到本宫和太子只当是自家人一般。”

  “臣妇不敢无礼。”李氏只是恭敬,头埋得愈发下。

  陈皇后略略吩咐了几句,让她在宫中安心住下,虽然都是些客套场面话的,语气虽然和悦,却不叫她起身听话。此时虽是暮春天气,但是早晨仍有些凉,又是随处跪在宫室外,正好是水磨的花砖上凹凸不平的地方,跪的久了难免腰酸背痛,风湿入骨。

  陈皇后今日仿佛颇有兴致,从饮食起居说到宫廷规范,又从宫规礼仪说到女则女训,好一派长篇大论。小太子听着陈皇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忽然眨着大眼睛说道,“母后,地上湿冷,让大娘子起来说话吧。”

  明代宫廷中常有些民间有手艺的妇人受到后妃接见,宫中一概称为大娘子。此时小太子见李氏身着的不是宫廷装束,也以为她是民间的大娘子。陈皇后面上一僵,笑容亦有些尴尬,“钧儿不要无礼,以后须唤作李娘娘。”

  小太子眼珠骨碌一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陈皇后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头,将他衣服上的尘土轻轻掸去,皱眉道,“去哪里淘气,弄了这么一身灰。”

  李氏的呼吸陡然滞住,目光胶在小太子颈上的银项圈,视线久久无法挪开。

  小孩子到底气性玩淘,小太子的注意力很快被殿后花园里的蝴蝶吸引了,拽着陈皇后的袖子直撒娇,“母后,儿臣要去扑蝴蝶,母后快带儿臣去吧。”

  陈皇后这才止了对李氏长篇大论的教导,携着太子的手径直姗姗的去之前,兀自抛下一句话,“听说张大人的千金令爱走丢了?本宫也很是挂心呢。”

  一直待他们走了许久远,李氏这才揉着已经麻木的双膝慢慢站起身来。碧烟的面色十分古怪,眼里蓄着泪,又添了愤慨的模样,睁圆了眼睛望着李氏直抱怨,“娘娘,您怎能给太子跪下,您可是太子的生母。天下哪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皇后娘娘居然也不管管。”

  李氏也不接话,蹙眉苦笑着。她明白陈皇后对自己必然已有怨恨之意,这般做作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碧烟把自己当作小太子的生母李贵妃,可她虽然顶了李贵妃的头衔回宫,却并没真把自己当作了贵妃娘娘,给小太子磕几个头也是好说。只是她忘不了通教庵里可辛的话,陈皇后的手段最是厉害,如果小雪的失踪与陈皇后有关?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李氏回宫后被安排住在“崇光殿”中,这座殿阁新近重新装饰过,格外的华丽。隆庆来看过她之后,也颇为满意这座殿阁的布置,叫来了新任的司礼监掌印黄锦格外的褒奖了几句。

  黄锦生的本就白白胖胖,团团的锦袍撑得紧绷绷的,一张脸愈发笑得都是褶子,马屁也送个不迭,“娘娘回宫是天大的喜事,再怎么装饰的奢华些都是应该的。这全是陛下的隆恩浩荡,哪有小的什么功劳。”

  李氏在旁冷眼瞧着,只觉得这黄大伴虽然肉麻了些,倒也并不如何的面目可恶。黄锦一壁将今日的折子递给隆庆批阅,一壁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晚膳备好了,在哪里用?”

  隆庆帝坐在榻上,眼睛都没有离开折子,淡淡道,“就在这里用吧。”

  李氏大为尴尬,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如何应付。只见黄锦着人开始替隆庆布置着晚饭,一壁却又将一个漆金的木托盘悄悄呈给李氏,笑得都眯上了一条缝,道,“皇后娘娘知道您回宫十分的欢喜,命奴才把这个赏赐给娘娘。”

  “你们在说什么?”隆庆远远的问道,李氏掀开托盘上的红布看了一眼,迅速的把东西收好,勉强笑着答应道,“没什么事。”

  用晚饭时,隆庆又问了几句今日内阁们处理的政务,黄锦一概伶俐的回答了。隆庆满意的点点头,正待要内锦退下,忽然黄锦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神色紧张的说道,“陛下,今日监察御史齐康大人上了一份折子,徐大人留中没有外发。”

  明代的言官制度严格,言官上的弹劾折子必须一式两份,一份交由内廷御览,一份发布外廷传阅。留中的意思便是说内阁动用权力,不让折子外部传阅,想来必是重要的事。果然隆庆帝神色一懔,说道,“将折子拿给朕看看。”

  黄锦神色颇不自然,左右四顾了半晌,目光停留在李氏身上略有尴尬,手伸在怀里半天没有摸出东西。李氏十分自觉的说道,“臣妇先退下了。”

  “你不用退下,”隆庆十分的不悦,脸色有些发白,一手拉住了李氏,斥责黄锦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娘娘的面说?”

  黄锦见势不妙,赶紧摸出折子递给隆庆,一壁十分乖觉地说道,“奴才愚鲁,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隆庆哼了一声,一手接过折子聚精会神地看了下去,一手仍然没有放脱李氏的手腕。李氏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捡了他身边的席榻坐了下来。她虽然入了宫,但心理上却仍然觉得别扭。此刻觉得自己这般陪他吃饭简直如妻妾一般,更加十分的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让他去别处,忽然听到隆庆帝一声怒喝,已是勃然大怒,折子也被扔到了地上,“大胆齐康,竟然上此胡言乱语,快快命人将他抓起来。”

  黄锦磕头如捣蒜,仍然鼓起胆颤声道,“齐大人虽然大胆,但是弹劾徐阶大人的话似是句句有所实证,查一查也好。像徐大人这样直接留中弹劾自己的折子不发,岂不是给天下人落下话柄?”

  “徐先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查他作甚!”隆庆见李氏弯腰去捡折子,大声喝道,“不许捡,直接扔出宫去,朕不耐烦看这干子醉汉酒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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