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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我蹙蹙眉,转眸看着那夜色下逝若流星、迅疾划过江上迷雾的白帆,心中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陡然空中响起一声锐利的鸣啸,一道明紫亮光斜斜飞过天际,华贵神秘的色彩一时漫天飞洒,顿时耀得冷月无色。

  息朝道:“紫衣卫的讯号,伯缭到庄了。”

  听到那人得名字我心中便一凛,目寒,一抹恨意缓缓自心底蔓延至骨骸血液,悄悄地,怒然燃烧着。

  无颜拉住我的手,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

  夜幕沉沉,花暗树阴,纵是莲灯盏盏,也只是照得遍地侧影浮浮,不见有多明亮,反而让人瞧着更觉得夜色太浓太黑。

  偏厅里,明堂高烛,灯火辉煌。几名身着青色纱裙的侍女正布置着食案酒肴,见到夏惠时,皆双膝跪下,柔柔低头。管弦丝竹声自厅侧传来,南国明快柔媚的调子,听入耳中时,不觉有多美妙,反而听着让人心烦。

  夏惠皱眉,似乎和我一般不爱听这曲调,言词冷冷带着股不耐烦:“别奏了,都下去。”

  诸乐师忙起身,叩首,无声退下。

  息朝早在离开凉亭时就不知去向,夏惠也不忙入席,只领着我和无颜一路往厅里走,绕过一道长廊,步入一间看似该是书房的地方。

  “豫侯请。”

  “不妥,还是惠公先行。”

  两人此刻谦让得实在是有礼莫名,迟迟伫在门前不动,我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作声,抬步便自他二人中间穿过先行走入了书房。

  身后两人默了片刻,然后忽听夏惠对无颜道:“豫侯,这丫头……”

  无颜淡淡一笑,截住他的话,问:“不好?”

  夏惠又默,半响低声:“很好。”

  没头没脑的对话,我听听就罢,也懒得理他们。

  ***

  书房里等着两人。

  一人绯衣,年轻俊秀的脸上笑意玩世不恭,身子软软倚在墙壁上,浑身慵散着,仿佛没了骨头。虽面容陌生,但那双正把玩着一个玛瑙杯子的手却看得我一怔。如此细腻白皙胜过女儿纤手的男子我生平只见过一人,那便是在邯郸聚宝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枫子兰。

  果然,那绯衣少年转眸瞧我,褐色的眼瞳在烛火摇曳下璀璨夺目,口中在道:“夷光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动听不过的优雅迷人,只是纵使言词再正常,此人口吻间也总是带着轻轻的戏谑,和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活惬意。

  此等“绝品”我有生只有幸遇得一个,鉴于没有相处的经验,于是我只能略一颔首,道:“枫公子有礼。”

  “枫公子?”枫子兰重复着这称呼,斜眸,一笑妖冶,望向随我身后而来的无颜,“我的连城璧都送出了你还如此见外,那我岂非太亏?我叫你夷光如何,他们都叫我枫三,你或也可叫我子兰。”

  听着这般热情的言词,我顿感无力。

  无颜睨眼瞥过去,奇怪:“连城璧是你的?”

  耳边突然传来夏惠冷冷一咳嗽。

  枫子兰仿佛这才看见夏惠,忙眸光一闪敛去满脸嘻皮的笑容,好不容易骨头重新长回来,身子一直站好了,神色难得的正经严肃:“王上,师父等了多时了。”语罢,他径自转身去一旁,走向那个一直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轮椅上、望着墙上南梁地图的人,恭声道:“师父,王上来了。”

  那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臂膀微微一动,低声道:“兰儿。”

  “是。”枫子兰点点头,将那轮椅转了过来。

  又是轮椅,又是腿疾。我想起楚丘上楚桓的故弄玄虚便忍不住皱眉头,只是当自己的目光触及那墨紫镶金边的锦袍下那真正萎缩虚软下去的双腿时,心中不禁隐隐一恻。当真是疾?我本能抬眸,想瞧瞧那名扬天下的第一谋士的真切面容。

  入目。震惊。

  只道像伯缭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必是面目狰狞、桀骜不驯之徒,谁料此人面容竟是秀美得宛若碧水红莲的妖媚夺目。柔顺如黑缎般的头发被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松松绾住,烛光下,那人肤色莹白如玉,两腮点点泛红,鬓如裁剪,目似点漆,薄唇一扬笑意若春柳拂荡。满面阴柔妩媚之态,若非那喉间一点凸起,我真要怀疑他究竟是男是女。

  心里正自嘀咕纳闷时,此人轻轻开了口,一句话,压下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夷光公主近日如何?”他抬眸瞥向我,一笑时,美魇如花。这人的嗓音柔得入骨,丝丝的暗哑,掩不住的尖锐,清楚告诉了我他那容颜间的柔美媚姿是自哪里来。

  所受宫刑之人大抵心里都有暗疾,难怪他对南梁子嗣誓要除绝。无颜说过主父一族当年被灭满门,唯逃出伯缭一人来,谁想却是如此光景……

  心中对此人是又痛恨又觉可惜可怜,而他问我此话也不知是存了什么意图,我迟疑一下,答道:“劳紫衣侯挂心。夷光还好。”

  伯缭目色讥诮,笑:“寒毒受得了?”

  我拂悦,不语。

  他却继续问,仿佛关心得很:“那瘴毒呢?”

  “主父先生——”无颜皱眉,声音凉凉的,也自不满。

  伯缭望了无颜一眼,身子一软靠向椅背,目光倏地阴凉冰寒下来。我侧眸瞧去,只见那眼睛暗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夜,摇曳的烛火红焰倒映在那深沉无底的眸间,一道一道,嘶嘶舞动,好似毒蛇灵活张扬的芯子,带着嗜血噬骨的残毒阴狠,肆意灼灼。

  我禁不住一个寒噤,忙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敢再凝望此人一眼。

  这个人,太危险,太可怕了。莫说报仇,此刻我若是试图靠近他一步,即便夏惠和无颜在此,他怕也会让我有立即死于非命而不眨眼的胆量和凶狠。

  ***

  无颜转身,看着在一旁书架上找寻帛书的夏惠,问道:“惠公,东方先生可曾寻到解那瘴毒的法子?”

  夏惠沉吟,捧着几卷帛书走近书案,而后竟微微叹了口气,望着我,语气平静冰凉:“南梁瘴毒并非什么厉害的毒,只是解毒必须的雪引草在数月前被人在西夏雪山上尽数毁去,连根拔起,一棵不留。待我们着人去找时,天下已再无雪引草。”

  我听得发怔,面色一白,心底寒气直冒。

  无颜声音一颤:“难不成说天下已无药可解她身上的毒?”

  “也不尽然,她师父三月前查找到有可代替雪引草另做药引的解毒药草,只是因那药草长在西域,而且也仅存医道典籍记载,不知是否真实,所以他便亲自去寻找了。”夏惠解释着,看了看我,眸光一瞬柔软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惜。

  这样的眼神看得让我觉得悲哀,我苦笑,垂首无言。

  “可有消息回来?”

  “目前尚无。”

  无颜不再出声了。

  我也不敢看他此时的脸色,心中扑通跳着,思绪越来越紊乱。

  伯缭蓦地低低一笑,阴□:“下毒之人可知是谁?求药道不得,不妨求解毒。那人既能机关算尽地下毒,又能心狠手辣地毁去所有雪引草,事不简单,应有所图。”

  你!什么馊主意?我怒火中烧,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这下,此人倒望着我,目间阴寒散去,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眉眼得意地,面容极度柔美动人。

  我赶紧回眸瞧无颜,对着他慌忙摇头。这世间有些事能妥协转圜,有些却不能。譬如说——

  无颜,夷光宁愿毒发身亡也不要你去求那下毒之人。

  ***

  可他却无视我此时的慌乱,只抬眸望着窗外夜空,目色静如秋澜,似在沉思,又似仅是愣愣出神,面色虽怅然却不见伤感,偶一扬唇,那漾在脸上的笑意恍惚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在想什么?我不敢猜,可心里却偏偏似明镜般地清楚。

  伸手拉拉他,他回眸,望着我轻轻一笑。华美的银发飘逸在夜风下,漂亮的容颜映着他窗外的夜蔼迷雾,转眸顾盼间,神色刹那如常倜傥。只是这一刻,我却觉得胸中窒息,说不出是苦楚还是酸涩,直逼得我心口狠狠作痛,眼圈一热,险险掉下泪来。

  他叹气,嘴里责道:“别多想。”

  话虽如此,可又是谁的手正握得我的五指隐隐生痛?

  伯缭看向夏惠,道:“王上,或许我们可以助豫侯一臂之力。”

  夏惠眸光流转,看看我,再看看无颜,眉毛皱起似心中正犹豫不决。半日,他终是目色一硬,起身自书案后站起,取过他适才找出的那些帛书,递到无颜面前:“邀豫侯来此地实是为了这些帛书上所述之事,豫侯不妨认真看看,若觉可行,寡人愿拱手相送另半壁梁国江山。”

  无颜默默接过,神色淡淡的不见喜怒:“何时要回复?”

  “三日后如何?”夏惠眸间还是出现了不忍的神色,难得完美无撼的帝王神色终是露出了细微一丝裂缝,看着我,“云梦泽美景如瑞,你和夷光不妨多留几日。”

  无颜收起帛书,看了看我,一笑,轻声:也好。”

  我虽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看无颜的笑容,不知怎地心中刹那泛起一抹近乎绝望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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