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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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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色未褪时晋穆便入宫早朝。我在小书房看完豪姬带来的所有书简后,凝神思量长久,还是忍不住提笔写了封信帛,闪身侯府后无人行走的湖畔处,唤来魅儿,让它将那信带去了金城送给无颜。 彼时天色正好,轻风微拂,熠熠骄阳照得波澜浅浅荡漾的湖面光灿潋滟。我痴留湖边出了会神,转身欲回西楼时却陡地发现昨日还老态龙钟的家老今日竟风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后,眉间含笑,眸子闪闪,眼底锋芒浅露,目光凌厉得似欲直视人心。 我被他吓了一跳,勉强定了定心神,颔首有礼:“家老。” 家老敛袖,揖手还礼。昨日见我时他还撑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见,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褐纹相间的布袍,弃了拐杖将身子站直后,倒显得他身影高大得隐约有些压人。他望着我打量片刻,苍老的容颜上纹路深深,一笑时,面色尽显多年费心费神操劳后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见悠然超脱,透着一抹智者独有的、藏锋存生之后的宁静安详。 “老奴无礼,却不知夫人方才给何人送信?”他笑着问我,神色和蔼,凌厉的眸光掩了下去,换上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平淡。 “给我二哥。”他既问得直接,我不妨答得爽快。 家老目色一亮,瞬间,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时面容愈发亲切:“那信和侯爷有关?” 我笑着点点头:“是啊。”音落见他又欲开口,我摇摇头叹口气,提了裙摆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岂会对你家侯爷不忠?” 家老跟过来,沉默一会儿,略略低头似想着心事。忽然他脚下步履一顿,喊住我:“夫人……” 我停下,扭头看着他:“还有何事?” 家老不说话,只抬眸紧紧地望住我,目光渐渐深邃下去,话语低沉较真:“夫人可能发誓,这辈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爷?” 我微微蹙眉,正待说话时,他却轻轻一笑。此刻,一缕缕细碎的阳光钻透湖边大树的枝叶缓缓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间的黑暗处仿佛照亮了一道堪称透彻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遥的光彩,带着岁月经弥的痛和伤、保护和慈爱,燃烧得热烈疯狂,坚定得近乎偏执和倔犟。 “你是他的女儿呢……”他轻轻叹息着,忽而摇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实不管你怎样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 我心中一动,凝眸看着他良久。而后,我索性转过身,慢悠悠地负手围着他踱了一圈,最后于他面前站定,微笑着:“夷光斗胆,敢问家老可识齐国先上将军、武定侯楼湛?” 家老怔然。 我一笑低头,伸手抬起他的右臂,运掌风撩开他的袍袖,露出他纹刻在肌肤上那个黑鹰暗记。 “楼氏一族出身齐北,是青州望族,族徽苍鹰。若夷光未猜错,阁下便是楼将军,是不是?” 家老大笑出声,收臂垂手,闭了眼睛,感慨:“夫人果真聪明。” 我看着他,慢慢开了口:“楼老将军为齐将时保国护僵,骁勇无匹,夷光自幼便闻您的事迹,是以敬佩。二十五年前,楼将军因一己私欲未能满足便不顾齐楚大战的胶着而弃齐归晋,从此晋独强,而齐弱受欺,夷光不齿。如今,楼将军又自降身份以家老之卑亲侍孙儿身侧,夷光虽不知其中缘由,却知将军亲情犹重,为将军感动。如今看来,那扬名天下的穆侯亲卫黑鹰骑也是拜楼将军所创,不知夷光猜得对不对?” 家老终于睁开了眼,点头含笑:“好丫头,冰雪聪明,伶牙俐齿,爱憎更是泾渭分明,老夫喜欢。天下红颜,当真唯你可配穆儿。可惜……”他摇摇头,望着我的头发,神色异常惋惜:“穆儿也可怜,守着这么一个人在心不在的姑娘,怕是注定一生爱得绝望。”他叹息着,忽而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向我行起大礼:“罪臣楼湛见过公主。” 他动作突兀,冷不防地,我又被吓了一跳。我无奈,心中只觉好气又好笑,忙弯腰扶起他,连声道:“夷光何能,怎敢受老将军如此大礼?” 楼湛起身,一默又无言。 *** 二十五年前,先祖为父王求娶武定侯楼湛将军之女楼乔为正妃,聘礼已下,婚书已定,奈何齐楚大战爆发仓促,一战多年,婚礼拖延。先祖劳累病逝后,齐国先经内乱、后经大战,形势岌岌将危。父王为保齐而求和其余三国,并下旨退回与楼乔的婚约,转而求亲西夏,娶我母后连城公主为齐后。武定侯爱女心甚重,以为楼乔被拒是天下至辱,盛怒之下楼湛带着楼氏家族叛变齐国。楚王以重名厚礼相诱,然将军虽敌视父王却又心存家国大义,不至楚,一路往北,留居晋国,不为臣将,只为平民百姓。 依爰姑那日与我所讲的上一辈的往事来说,晋襄与楼乔原就相识,当时他为公子时同娶姑姑和楼乔为二夫人,地位本不相上下。后来晋襄继位为君王,不知为何却还是立了姑姑为后,楼乔为妃。姑姑先生下了太子望,半年后,楼乔有孕,十月怀胎却遭逢难产,母猝死,孩子无恙。 楼乔的孩子,晋襄取名为穆。 我虽不曾亲眼见过楼乔的模样,但那夜爰姑提及往事,说起她的“楼姐姐”时,面庞放光,眸生异彩,说话的语气也开始略微地激动,那时我便知,这楼乔必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爰姑说楼乔十六貌倾东齐,是贵族里的第一美人。只是楼乔人虽貌美,身份也尊贵,却从不骄矜行事,性情平淡亲和,一生爱煞字画。 而当初爰姑与我北上时,在临淄洛仙客栈夜览冲动下动手伤了聂荆后,晋穆带走爰姑并给我留下信帛时曾说爰姑与他先行北上是为见故人。这个所谓的“故人”爰姑后来虽未说出他的名字,但却说是那人在齐楚大战后从战场上救出了楚桓并将他送回了楚国。而后也是他引着爰姑去邯郸找到楚桓,使得他们夫妻一别多年后方得重聚。是为大恩,大德。 那个人,我猜便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楼湛。 *** 念及此,我不禁一笑开口,问出埋在心中长久的疑问:“楼将军当初既离开了齐国,为何在齐楚最后一役后又回去战场呢?而且,还救下了楚桓?” 楼湛眸光轻轻一闪,唇抿了抿,容颜微动。他叹口气,转身走去湖边的青石上坐下,开口说话时嗓音幽冷:“若不是你父王寡人负心,对不起我的阿乔,那楼湛这一生,定然生是东齐的将,死亦是东齐的魂。二十五年前,我虽迫不得已离开了齐国,到了北晋后,仍是心念故土,夜夜对月心伤。而阿乔在晋国过得根本就不开心,晋襄那小子说一套,做一套,既娶了你姑姑,却又来招惹我的阿乔。你姑姑夷长自幼在王族中是出了名的骄傲跋扈,阿乔生性单纯无争,共侍一个男人又怎是你姑姑的对手?” 我脑中念光一闪,想起一事的可能性时忍不住吓得自己一个激灵。我走去他身边坐下,迟疑问道:“将军的意思莫不是说……穆的母妃难产那事有蹊跷?” 楼湛扯了唇边淡淡一笑,容颜沧桑冷俊,眉宇悲惘流殇。漾着阳光的湖色倒照在他的脸上,盎然的光泽,却映得他肤色愈见苍白。他凝了眸子,目光凉而阴沉,声音发颤:“若说与夷长没干系,那才叫奇怪。她为了自己能得到晋襄的宠爱连自己的国家都背叛,都利用,何论阻她之路的阿乔性命?” 我皱眉,想起豪姬说过同样的话,心中更加奇怪,忙问:“将军此话何意?” “当时天下五国,除梁国稍弱外,其余四国无人独强。齐楚大战时西夏正自国乱,唯晋国保存实力、独善身外。齐楚间的那场战争打了多年,先一开始本是互有折损,难分胜负,双方均觉再战无力无心也不必,渐生和意。只可惜,当日晋襄那小子去邯郸不知对楚王说了什么,竟挑得楚王倾全国之兵伐齐。你父王被迫应战,虽如此,却还是想方设法地拖延战时。你姑姑嫁来晋国,不思连晋抗敌,倒是帮得晋襄使计刺激你的父王。待你父王勃而大怒也下令全国军队兵压前线时,战场对决下,齐营中竟频频出现了战情和布阵被漏敌手的怪事……” 我道:“楚桓当时隐埋真实身份为齐国将军,难道不是他……” “自然不是他,”楼湛冷冷打断我的话,睨眼瞅着我,看上去表情颇为诧异,“公主怎会怀疑楚桓?且不说我后来得知楚桓便是闻名天下的侠客英桓子,便说他之前待你祖父、父亲还有你的王叔,至诚至信,仁人君子。他被迫上战场,心中煎熬痛苦,对齐对楚都下不得手,且据我所知,每次行辕聚将商讨如何排兵布阵时他皆不参与,只接命,而从不谋事。所以军情泄漏绝对与他无关。再说了,他要是细作,最后还非得摊上自己的命演那出戏?若不是我鬼使神差去了战场捡了他一条命,他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我哑然,心中想起楚桓眼中总有的那抹异样悲苦的神色,思绪一恍,忽觉脑间有团迷雾正渐渐拨散。只是——“那,那个细作是谁楼将军莫非清楚?”我疑惑。 楼湛阴阴一笑,轻叹:“公主啊,你可不是我东齐的第一个女将军。” “你说姑姑?”我震惊,心中实在是难以相信,于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回急踱了几步后,压不住恼火,质疑楼湛,“又不是和晋作战,没有夫妻之情和家国之恩的冲突,姑姑怎有理由出卖自己的国家?她又不是丧心病狂!再说齐楚最后一役时姑姑已嫁为他国妇,怎还会回国为将?” 楼湛叹气:“你不信?” 我狠狠摇晃脑袋,厉声:“自然不信!” “公主啊,”楼湛苦笑,低声道,“若非她做出这般牺牲,晋襄为王后她能为后?且几十年独宠她一人?连阿乔死因如何这小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从不过问,封她的儿子做太子,任她下手毒杀穆却一点也不关心?” 我呆住,身子一僵,难以动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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