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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伤心?心都随着他去了,哪里还有有心可伤?宁德想起原先自己看过的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没有了,要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越接近的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记忆里的琐事,一点一点地全都涌进心头。她想起彼此还都是年岁正盛时玄烨按过她的身子对她说:“德儿,朕要死在你的前头。”

  一缕哀笑爬上她的唇角,她想着:如今你终于如愿了吧。真是自私啊,留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你静静的躺在那里却是再也不会醒过来。自从康熙十三年遇上玄烨以来,宁德的全部人生都寄托到了这个人的身上,为他喜,为他忧,为他怒,为他愁。如今他就这样去了,一下宁德仿佛浑然失了魂,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德主子。”五儿有些激动地跑进来,“四阿哥,四阿哥做了皇上。”

  唔,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宁德有一丝回过神,他终于如愿了。宁德了解自己的这两个孩子,他们不仅像她,更像他们的阿玛,不肯服输的性子,都是只为着那一个最高的位子去的,只可惜那个位子却只有一个人可以坐,容不得二龙。

  宁德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皇上到底还是把大统传给了老四,只是我却并不希望他能做那个位子。”她扬起头,像是见到了九重宫阙外的碧天,“那个位子太高,太累人了。”她陪了皇上将近五十年,看得越多,见得越久,越明白其中的辛酸。她只希望孩子们平安健康,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如今看来也是波折多曲。

  宁德轻轻闭上眼:“罢了,一切因果诸缘皆定。孩子长大了,都随他们去吧。”

  玄烨死后,诸王大臣奏请皇帝以昭仁殿或御弘殿为居丧之所,胤禛以不忍安居内殿为由,拒绝了,改拟乾清宫东庑为倚庐。

  宁德由海棠搀扶着遥遥立在宫墙上看着皇城里的一片素白的景象默然不语。她极为平静地在玄烨灵前上香,守灵,并不理会宜妃她们哭成一团的嚎声。她不言不语,也不痛哭,只是偶然会呆呆地出神,尔后便是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跪坐在玄烨的灵寝前,周遭的一切仿佛与她再也没有了关系。宜妃命人抬了软轿进来,在她的前头跪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众人好不容易止了哀,都已在灵堂中哭了半日,剩下的也只有些装模作样的又抹了些眼泪出来应卯。

  宣妃其其格偷偷抬起头有些挟怨地看了宜妃一眼。她是康熙五十七年才升的妃,自从太后也逝世了以后,她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若非宁德有时候还会来看望她,景仁宫里就是一片没有人气的深潭。她怀揣着少女的梦想,阿爸,阿妈还有族里人的希望,来到紫禁城,就是为了能够得到博格达汗的青睐,像前几任的科尔沁女子一般坐上整个帝国作为一个女人能够达到到最高的顶端处。然而,不知为什么皇上一点也不喜欢她,开始还有些和颜悦色地跟她讲话,然而便是长年累月的遗忘,遗忘在深宫里。她只有偶然能在太后的宁寿宫里见着皇上几面,但是却也只是寥寥的数面。她不甘心,便日日去太后殿等着,她知道皇上也是每日必去宁寿宫请安的,她希冀着,希冀着可以望见那人的背影,看到他深邃的目光,即便那里没有自己的影子,但是生命中也多了几分亮色。她从小便是听着阿妈讲着博尔济吉特氏传奇般女子的故事长大的,哲哲,海兰珠,布木布泰,娜木钟……每一个都是鲜丽而响亮的名字,她不止一次的幻想自己也可以在九重宫阙之中演绎那多彩而绚丽的传奇,甚至成为一个新的传奇,高高在上,让博尔济吉特氏的孩子们继续传唱她们的故事。终究她错了,如今的皇上,如今的大清,已经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科尔沁的支持,爱新觉罗氏成了主子,成了大汗,博尔济吉特氏便如般用老的器皿可以丢弃了,科尔沁依附着满清,再也不复当年黄金血胤的威名。

  她终究了悟了,却是在很多年以后,但是错既然已经铸成了,便成了她的宿命,休将短梦拟黄粱,梦醒了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么?她学不来德妃的娴静,清和。她的身上还留着成吉思汗的血液,注定了她看不惯一些事,一些人,也注定了她会得罪一些事,一些人。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自己身边晃呀晃呀。康熙三十九年大封的时候,她原本就该做贵妃的,谁知道后来连正妃也没有封上。

  康熙三十九年佟佳琬瑜做了贵妃。她是德妃一手带出来的人,自然和她一个性子,平和里透着精细,平日里谁也觉察不到她的威胁,她为人又冲和,见谁都是微笑着致意,不比自己明火执仗的莽撞,大家又挂念着孝懿皇后的好处,因此后来败给了她,其其格并不觉得惋惜。只是当时宫里传得最热闹的并不是佟佳琬瑜,而是她和宜妃。皇后的位子空了十年,皇贵妃的位子也空了十年,便是贵妃也没了六年。后宫之中三个最显赫的位子像是高高悬挂在枝头的葡萄,引得人馋涎欲滴。自打皇上动了晋封后宫的意思之后,整个后宫和前朝又开始活泛起来了。那时太子的人和老八的人斗得厉害,八爷的人支持宜妃,太子一派又挺得是自己。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五阿哥与世无争,九阿哥又是老八一派的核心。而自己,一无所出,便是做了皇后也不怕产下阿哥来夺了太子嫡子的身份。两派人斗得纷纷扰扰,然而谁也不知道最后皇上只封了一个贵妃,而这个仅有的贵妃竟然被一向默默无闻,向来只跟在德妃身后唯唯诺诺的佟佳氏琬瑜得去了。

  也许那时就有了预兆,如今亦是平日里默默不出声的四阿哥登了大统,大出众人所料。可见宫里宫外那些斗心的本事还是殊途同归,一脉相承的。前头斗得火热的那些人,往往便是注定了要做输家,得利的却总是那个藏得最深,笑得最久的人。

  她和宜妃的仇怨怕就是那时结下的吧。惠妃为着大阿哥和明珠的事已经不讨皇上喜欢。德妃和荣妃两个,一个避世,一个称病,谁也不来搅那趟浑水。彼时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啊,以为有了太后和太子两方势力的支持,皇后之位便是非自己莫属了。可是谁能想到,到最后镜花水月却是一场空。皇上那么个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透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先,他选了琬瑜来做这个贵妃,既是平衡又是牵制,顺便笼络了佟佳氏。而她和宜妃呢,却是一个也不动,即不升也不降,就是这样冷着,摆设似的放着。

  如今的其其格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鲁莽丫头了,她不禁深深感慨德妃的聪明,竟然看得那么远,那么深。孝懿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宜妃却终究不肯放过她,原先太后在世的时候还好些,宜妃仍需顾忌着太后,及至后来太后走了,她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贵妃学德妃,只想是一心想要做一个素净人,因此也不太愿意管她们之间的事。如今越发娇纵的宜妃不可一世,气焰嚣张。日子久了,竟把自己当成了半个皇后在宫里。按姿排辈,宜妃也确实高过贵妃的资历许多,贵妃无出,连带这个佟佳氏都没有留下后来,因此平时说话底气亦不是很足,索性也就冷眼瞧着宜妃撒泼。惠,荣二妃皆让着她,德妃又不理世。如今倒是倚老卖老坐了软轿进大行皇帝的灵堂,又敢跪在皇帝生母面前,其其格冷冷地笑了,那笑容有些阴森,有些深不可测的样子。

  宜妃伏在康熙的灵柩上哭得惨烈,她定也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吧,是他把自己从那片绝望里带出来,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宠爱与地位。如今,他走了。宜妃一下子丧失了生活的重心,那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哭得太伤心,以至于忽略了胤禛出现在自己身后,盯着宜妃的背影泛出冰冷的寒光。

  早听说了宜妃在宫里的嚣张,如今又越过自己的额娘跪到了众妃嫔的前面。胤禛忽然觉着自己的心里忽然腾起了一把无名火,狠狠地烧着,虽然额娘写给他“戒急用忍”那四个字还挂在他的书房里头,但是想起这几年从粘竿处里得来的消息,他的眼里闪过一些明明灭灭的光芒,如刀如刺,投在宜妃身上。

  他和德妃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平时坐在一起也没有半句话,但是宁德和胤禛彼此都知道有些事通常都是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许只是一个神情便能了解彼此的意思。然而如今见着额娘被人欺负了,胤禛忍多年的涵养功夫却都不见了,他看了自己的心腹太监苏培盛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在殿外高声扯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然而宜妃只是漠然地回过身,有些发愣地望着胤禛,也许她也是一时糊涂,刚刚从皇帝的后妃变成大行皇帝的后妃,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个以往尚需要向她行礼的新君。因此纾毓有些失常地凝视了一下胤禛,然而这样唐突的眼神落到胤禛眼中却成了不敬和鄙视。

  胤禛原先便有些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是后来诸事历练,又跟着宁德信了佛,才压下了,如今他大权一朝在握,隐忍了多年的习惯却是终于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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