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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许多年之后,蓝青依旧记得这个夜晚,她随着满天的风雪陡然扑入,连衣衫都未穿的整齐。

  她只抓住他的手说:“我们走,蓝青。”

  最后“蓝青”两字咬得极重,仿若一种承诺。

  那个冬日那么冷,而她的却那样的热,慢慢的他已被那种深到骨髓里炙热的融化了。

  空气里充满了风雪的泼辣甘甜,恣意在那所红墙翠瓦深处的房间。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生命的空缺都被填满的满足和快乐,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好,我们一同去陆国。”

  而她却蓦然松开了他,灯火笼烟,人在朦胧中,看不见的痛苦,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她缓缓摇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道:“你不懂……”

  许多年以后,他不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情,不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却清晰的记得那三个字,你不懂。

  他那时不懂。

  因为当年的蓝青,单纯愚蠢的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轻轻一口气,就会被熄灭。

  后来,他懂了,却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懂。

  东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静,入夜的冷风夹着层层的雪花,让两匹乌黑骏马有些烦躁不安,沉重的喘着气。因为宵禁早就没了人烟,因而当两骑的马车疾驰在长街上时,就格外的触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卫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识得了马车上触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记。

  墨国夫人胜宠,京华皆闻。

  香墨坐在车内焦躁的不时掀了帘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马车的前沿挂了两盏琉璃宫灯,此时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仿佛变成浅浅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里。

  身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温暖,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香墨就想,许多年后,当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个人在艳艳红色的雪中奔驰而行。

  可是有时候,梦就是梦,如同海市蜃楼,可看可思,却不可触摸。

  “香墨,我们这是去哪里?”

  蓝青轻轻的问,香墨转首淡淡一笑,并不出声。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去。

  “别这么笑。以后,我一定让你由心里笑出来。”蓝青的手抚上香墨的脸颊,本满眼悲哀怜悯,可说到后来眉眼俱是恬适地看着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春日里的煦风,点点的暖意抚上脸颊。可香墨无法迎视那样清澈的目光,只能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蓝青的这些许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惊惧,已经无人能洞悉。

  入了一条胡同,走到中央,霍然开阔,现出一片朱门来,车夫回话道:“夫人,到了。”

  话音未落,香墨已掀了帘子出来,连搀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车。

  蓝青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座青石石狮头上积满了雪,此时一眼看去,恍如白了头一般。而门上悬着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贤良祠”。

  正出神的时候,香墨一手挥开车夫,亲自上前叫门。深夜寂静,铜狮门环拍在朱门上的声音,格外心惊。

  好半晌,才听到吱呀一声,边门开了一缝隙,一个仆役探出头来,喝骂道:“敲什么敲,什么时辰知道吗?大半夜的敲死……”

  仆役俱是随了陈瑞奔波千里来到东都的,如何不识得香墨,骂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惊,哑然而止。

  赶忙道:“奴才该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说,一面往前飞快跑到门房,叫道:“快去通报!墨国夫人回来了!”

  香墨并不理会他们,只携了蓝青,匆匆往里走。

  待到后院时候,安氏等人已然被惊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哎呦,这是吹的哪阵风,把夫人您吹回来了?”

  说话并不是安氏,而是陈瑞的第七房新宠契兰,想是起来的匆忙,浅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腿,腿上还有一片嫣红,好似被人咬过的痕迹,红得透出血丝来。

  契兰见了香墨也并不行礼,只高高地仰着头,尤其说“夫人“两字时冷冷一笑,极为轻佻,含着钩子的眼波斜斜流转,扫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妩媚的挑衅。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发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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