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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香墨想,到了夏日就好了。

  到了夏日就是繁华似锦,再不会这样空空如也……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的五月,夏日来的早,牡丹开得极盛。

  碧液池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朱漆红栏,栏畔姚黄魏紫,犹有几本如美人的红衣只卸了半肩,花欲笑,并未全开,数本雪拥蓝关倒开得雪白灿烂,映着正浓日色,满眼的妍丽。锦绣一般的花影横披,天然一张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斑斓一般,繁华似到了极处。

  窗前站的久了,缂丝紫鸾鹊谱的轻衫吸了日光,附在身上便微微的带出了一身薄汗,香墨却依旧不曾移动,只带着些慵懒的对身后久候了半晌的丽女官道:“怎么有兴致出宫来?”

  “春去夏来,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便谴了奴婢来,指望着夫人寻来药引。”见香墨并不答话,丽女官就垂首径自又说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后的宫中,皇后娘娘也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

  话说道此刻,丽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并不见香墨回声,不由抬头看去。

  轻衫织工是顶精致的,缂丝紫鸾双翅织金微凸,在日光下散发出鹅黄色的浅晕,仿若水色月华。但此时瑟瑟晃漾不定,似欲展翅飞出经纬牢笼。丽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觉出香墨是在无声的轻笑。

  “当日我就觉得,魏淑媛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

  “夫人打算如何办?”

  “我?我是攥在皇后的手中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丽女官闻言弯唇一笑,福身无声退出。只留青玉香炉内一段乌青的烟袅袅升起,熏染着一种死寂。

  窗外,繁华鼎盛,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

  只是不觉成恨俱凋零,到头仍是空空如也。

  大漠里的夏日,日头仿如鲸吸牛饮,吸尽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蓝青站在烈日下,觉得手里的弓弦都变成了干涩的刀,一寸一寸割进手指,渗进血肉。眼被酷热蒙的一层模糊,手不禁脱了力,箭离弦而出,未曾来得及凝力的箭还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气,软绵绵的落在地上。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乌黑的鞭带着尖利的呼啸劈头而下,蓝青面颊上立时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雾迅疾溶散开,连同那燠热腥锈的血气一同,让蓝青微微的眩晕。

  他并不敢言声,只抚面垂下了头。

  着了一身轻甲的陈瑞站在蓝青身旁,手执的鞭蜿蜒颀长,淡淡的浅黑色,像一条蛇驯服在他的掌心。因这一鞭挥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还有着点点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稳,这样射出的箭还不如不射!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宠被囚冷宫,为恐人发觉,习箭时以棉被覆靶,且发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

  一番话说的缓缓淡淡,语调不高口吻却已严厉。蓝青还是低首,双目虽然垂着,但神色间已表明陈锐的话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陈瑞看着他,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箭捡回来!”

  蓝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无言地迈步,拾回箭,重又引弓发弓。

  就这样无数次反复间,身上鞭痕渐渐增多。

  陈瑞的府邸位于沙漠中的天丝城,只占地就占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丝城并不因盛产丝绸而得名,也并不是与穆燕对持的军事重地,但却是与海外贩丝必经的中转地。城内因有陈瑞府邸坐镇,故经商者在这穆燕与陈国屡屡交战的乱世,多在此购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处,是依照东都闺阁内院的时兴样式仿造而成的小楼,天丝城的宅邸皆不敢超过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楼台也拆掉了。所以此时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间商铺林立,却都平整画一的整齐。

  站在窗前的不只是安氏,还有契兰。两人一个正室,一个盛宠,故其他妾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众人都目不转睛的望住陈府后园的小教场,蓝青默默的身影在浓烈日色里即便裹着一层轻甲,仍出奇的单薄。远远看去,已经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时,已经发起颤来。

  契兰个性耿直,从不藏掖,想到什么就说了。

  “真可怜。”

  安氏手中极轻的摇着团扇,垂眸,隐在阴影处的面上只是那么浅浅一笑,鬓旁翠华摇摇,更衬得她向来不喜照在日色的面庞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着腔调接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可怜,被打成那个样子。”

  繁花一般的妾侍众忙一叠声的应着,契兰极大的眼眸光闪烁,安氏晕着藕荷之色胭脂的唇轻轻地抿着,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时,蓝青才回到屋内,衣衫也未脱下就倒在了床上,疲惫疼痛的身体得到休息,让蓝青已经恍惚的头脑也活了过来。可是紧接着,全身的鞭伤也活了过来。面颊、胸口、后背……仿佛是无数蛇口留下的毒,自伤口蔓延,牵痛到了骨髓之内。蓝青蜷成一团,痛的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触动了伤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犹在紧闭住眼,只盼睡着了不再觉得痛煎熬着,鼻息间突地馥郁的芬香。

  蓝青一惊,正眼喝道:“谁?”

  “嘘!”女人柔软的手指匆忙覆在蓝青的嘴上,然后另一手轻佻的在他眼前晃着药瓶,轻声道:“这是红药,治疗这种外伤最好使了,涂上只消片刻功夫,你就不会那么痛了。”

  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蓝青身旁,开始迅速而又灵巧地解开蓝青身上的轻甲牛皮系带。在他明白过来之前,身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轻甲内衫便连着凝结的血肉,壳似的上剥落开来。他不禁皱紧了眉,那一双细腻的手却沾了一点温温的东西缓缓的在伤口上抹开。

  蓝青吃力的抬起头,借着半掩窗户的月色,方才看清来人,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

  “多谢七夫人。”

  契兰的手顿了一下,才轻笑说:“有什么打紧,谢什么?”

  片刻,一边涂着药,一边随意问道:“你从哪里来?”

  温温的药膏只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开药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钻进他的绽裂血肉里。蓝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紧了牙关,字句从齿缝中迸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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