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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一场鹅毛大雪下的飞飞扬扬,东都寒气更重,雪连天,风连空,惨白的颜色覆住了天,也覆住了地,亦把大陈宫覆的苍茫一片。

  刚过了十五,杜江就来至坤泰宫,看望因病缺席了所有新年祭典的杜子溪。

  坤泰宫里照例垂了帘子,又被杜子溪给撤了。拢起的帘后因病的太久了,杜子溪极瘦的身子几乎无力支撑,只半卧在榻上的檀香色座褥上。略显阴暗的光线里,鹅黄翟服之中,唯有一双明丽眸子,光华闪耀,消去了泰半的久病枯槁。

  杜江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了她这幅模样,反而一时愣住,无从说起。

  还是杜子溪率先缓缓开口道:“父亲可是有话跟女儿说?”

  神情始终是淡然的,仿佛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能入她的心。

  坤泰宫的窗,为了给久病不愈的皇后添些喜气,嵌了五色玻璃。此时不怕风雪的都尚开着,映着雪光,极轻、极薄地斑烂焕彩,被柔和的阳光洗过,几乎溶化了檐下积雪。阶前梅花半谢,飞花随风扑人。

  一对小孔雀,在雪地上啄落花片子。

  杜江向来摸不透杜子溪脾性,不敢冒言,就先扯开话,道:“这对西罗孔雀倒挺有意思。”

  “陛下赐的玩物而起,到底光景不是,还是春笑轩那对上了年岁的大些,也有意思些。”

  杜子溪神情恹恹的,杜江也不以为异:“我倒觉得这对极好,你看着成色。而且到底年轻,指不定今年就能下个小孔雀了。”

  说完,向屏风外望了望。

  宫内为了应景,连二十四扇的屏风也换了五彩琉璃,五色碎锦块子透进一块块极淡的日光,烙在乌光如镜的地上。

  屏风后,隐隐的几声婴儿啼哭声。

  杜子溪一震。

  五色琉璃的屏风上只能倒映出宫内桌椅花瓶的影儿,望不透外面。她顿时屏住了呼吸静静的听,那婴儿哭了几声,便似被人捂住了,忽寂然无声。

  也说不清是什么,杜子溪心不自禁的抽紧,仿佛被一只手握住。碎锦块一块一块融在眼里,七彩扭曲的一层雾。

  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偏生,精心排演过的折子戏却仍是不肯放过她。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一件素白狐皮斗篷下,品蓝素缎满绣蝴蝶儿的衫子,手里抱着的牙牙在哭的婴儿。想是外面站得久了,细如银针的狐毛披风上,还有一两枚雪花落下来,微微打着旋,化在了地上。

  铭嫔笑微微的站在屏风前,笑道:“好久不见姐姐,姐姐又瘦了。”

  杜子溪眼前的铭嫔,想是因为生育不久,丰润了好些,嫣然绰约里凭添了一种过人艳华

  铭嫔将怀中红绸包裹的婴儿,往前一递,道:“这是我的儿子,才三个月大,姐姐。”

  大而朦胧眼望住铭嫔,茫然了许久,杜铭溪才折起唇角,扯出一笑:“如此,恭喜妹妹。”

  一边丽女官已经接过了婴儿,呈至杜子溪面前。

  杜子溪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心里却空落得厉害,似一匹平整工丽的绸缎,被恶狠狠的抽去一缕,又一缕,生生变得扭曲狰狞。

  婴儿的眼,骨碌碌的看着她,纯净的好似天上刚落下的雪,不带一丝暇污。刺一般,直想让她远远地避了开去。

  只是,她已经退无可退,又能避到哪里?

  终究避无可避。

  自丽女官手里接了过婴儿,强撑起身,抱在怀里。

  素色鹅黄的锦衣,婴儿红色的包裹像一团火似的,烙在上面。

  杜子溪迈步极缓,步子极轻,她身上五重锦的薄罗衣,层层揭起,明明无风,却仿佛有风,脚步轻巧得如乘风而过。犹在咿咿呀呀的婴儿,竟止住啜泣。可虽不哭了,却也不笑,只用一双眼骨碌碌的四处张望陌生的一切。

  忍不住将将婴儿抱高了一点儿,袖间露出两寸来阔的三重红锦樱草绣花边,极长迤逦至裙。长袖犹在微摇时,静静地望着婴儿如含着水的眼睛,心难以控制的柔软起来,轻轻地笑着:“真可爱。”

  她一双如枯井般的眼眸,笑意波光一闪,便似新水灌入,顿时鲜活起来。

  杜江看着,不知为何,就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无法说出口。

  铭嫔却依旧笑意盈盈的凝视着杜子溪,一字一句地说:“他现在没有名字,我也不敢给他起名字。今后,他就是姐姐的儿子了。”

  终于走到了这地步,一切都如她所愿,铭嫔面上满溢笑意。却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多少快乐,只觉得疲倦。

  铭嫔用透出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孩子,然后只深深一福,转身而去。

  窗外梅花纷纷,落梅随风而舞,漫天残萼杳杳,两只小孔雀似被激起了好胜的心,展开了尾翼,如五彩的香雪从天幕而降下,绽在风里。

  杜子溪仍旧抱着婴儿站在窗前,含笑慈爱的模样,指与他看。

  她虽久在病中,但毕竟是皇后,服制半点都不能马虎。鬓间累丝赤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被风得摇曳,牵得那珠光流动,似星子般,在杜江眼前闪耀。

  杜江毕竟已经老迈昏花,视野也有些模糊了,看得久了连杜子溪的身形变得虚幻不可捉摸。

  “皇后,为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进去,但是有些话除了我再也没人会告诉你。你应该知道,我们杜家多需要这个孩子,这陈氏皇朝多需要这个孩子?你又知不知道李杜党争已到了什么地步?为了缓和这场刀刀见血的风波,我和李太后达成协议,这个孩子就是必要的。而且,从今以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东宫嫡长子。有了他,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的。”

  孩子虽只三个月,但是抱久了也是很沉,杜子溪便有些吃力的重又坐回榻上,逗弄着笑呵呵的婴儿,仿佛没听见杜江的话。

  杜江长长一叹,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还是道:“连那个墨国夫人得了空就会对为父说,没有了李氏,天下必定大定。子溪,你就当为了我杜氏吧。”

  说完,恭谨一礼,退了出去。

  杜江走后,她温柔的看着怀中的婴儿。半晌,轻唤道:“阿丽。”

  声音极轻,音色柔和,丽女官却似千金压身,再也站不住,扑跪在了地上,一头密密的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记得那年还是你自燕太妃处探听到,李太后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水银,在我的熏香里加了麝香。那时,我毕竟年幼,不知世事。既需要提防,却又不能被她知晓,左支右绌的吃力。幸好有你一次一次为我验毒,帮我引开李太后的注意。可……到底是迟了,我身体已经禁不住,终日缠绵病榻的时候,彻夜守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

  杜子溪目光还痴痴地望向婴儿,头也不抬,雪色日影里施了脂粉的脸颊仍显出几许黯然。

  “阿丽,我是非常、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一连三个非常压下来,丽女官恐惧的已带了哭音。

  “奴婢该死,奴婢知道,万死也难赎罪!”

  杜子溪笑了笑,方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冷得发冰,似乎冻结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哽了漫长一刻,终是开口道:“可是我不能原谅你被父亲指使着,欺瞒我,以致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不能容忍,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信赖的,重用的,只是别人的一个眼线。所以……阿丽,你去吧。”

  丽女官低泣出声,重重的磕了三下,起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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