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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那个扑火的女人已经死了,而她绝不会像杜子溪一样,心甘情愿的任由人摆布自己的性命。

  当日,当时,她以飨客之身,献於陈瑞随兴玩物,从那时,她便是一颗棋子,可有可无。

  可她,绝不会死!

  一定要活下去!!!

  跨出钦勤殿时,天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嘶吼的仿佛能掀了屋顶去。

  雪地上迤逦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封旭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了香墨出来一笑,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你可知道最后一条就是鸩毒墨国夫人。”

  香墨看着金绣红卷,映着满天大雪飞龙暗凤,团团繁复,绮丽异常。他仍是昨日的一身团龙朱红长袍,眉目间的冷清,将眼神都催得磅礴。

  她想,已是一副帝王面相了。

  一瞬间,瞳眸浮起了一层薄薄往事。恍惚就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身影,几乎在看清那容颜的那一刹那,她脸上浮现出细细的笑意,带着一份怨毒的,不易察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与他始终不过是一枚弃子。卒子过了河,便再也有去无回。”

  遥遥的,万斤钟,一声声雷击,浑厚悠远响彻云霄。

  封旭只是静静看着她,最后伸出手绘有金翅鸟的宽袖中伸出了一双修长的手。风雪大作,刹那铺满了两人之间。他蔚蓝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这两粒药,红色一颗是假死,黑色是剧毒。你可以选一颗,另一颗就是封荣服用。”

  香墨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沉默了半晌,勾起一抹笑意。

  她本也是美丽的,笑时,就像有花细细开,只是风霜严逼,便成了急催而败的枯花。

  “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赢定了他?”

  “他毒鸩三朝元老杜江,毒鸩自己亲母李太后,毒鸩自己舅舅李原雍,天怒人怨。他虽有京畿三卫,但杜钧梁调了其余两卫,加上陈瑞的两千精骑,逼宫已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何赢不了?”

  “天高水远,且陈瑞对杜江向来忠心耿耿,听到杜江死了,如何不怀疑你?”

  封旭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封荣毒鸩阁老跟我有何关系。”

  她一笑,低下头抓过那颗红色药丸,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弃了杜子溪,她杜子溪心甘情愿的被他弃。谁又能想到,她临死前自以为聪明的下毒,以为是帮封荣解决了所有祸害,却打乱了所有封荣精心布下的棋局,反把他逼到了末路。这算不算天报?”

  封旭缓慢起身,红袖由他们中间飘忽而过,无睹地离开了。

  玉阶已积得厚厚,雪靴踏上去,几乎埋到了脚踝。

  “并不是他不如你,而是你远远不如他!只是,他生不逢时……”

  香墨垂眸,望向手中红丸,天水碧色薄衣如燕翅般飞舞,裹进了雪肌肤上,惊起一丝颤抖。

  眼底就像一小簇燃烧的火,然而,这火毕竟已烧得久了,前尘烧尽了。

  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几乎又滚下泪来。朦胧视线里,阶下火红的人影也似笼上了雾,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

  “蓝青!我爱过你!”

  雪落得疯了,纷乱卷起夹着她的哽咽嘶喊。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个距离,只是一个拥抱,除此再无其他。

  “最后了,我不能奢求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样爱过你。

  封旭止住脚步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遮天的白绸,覆了天地,玉阶飞檐。疾风澎湃回响,犹忆得,她一身半旧胡服,几瓣落耶飘在长长的浓墨里,立在熏然欲醉的夏风中,浓丽的眸子几近是嘲讽地钩住他,如一把的青锋,刺得人生疼。

  不过是短短一刹那的顾盼,却偏偏就失掉心神。

  那年也是冬日,漫天大雪中他们分离,就象永别,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她,所以就也不会去怨恨。

  只是那抹半旧的影,已成了他心上最柔软的一滴泪……

  然而,他偏偏想了起来,前尘往事呼啸而来,搅得往日爱恋分崩离析。陈王府的碧液池中,翻涌起迭迭血雾,栀子花似的少女含笑注视着她的哀嚎。他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烙在心上,这样的仇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时光和岁月都不能消蚀,似是茂盛的藤将他束缚。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注定如此。

  封旭不曾回头,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闭上眼眸,良久,再睁开时,所有的情感皆埋在雪下:“世上本没有蓝青。”

  他语似呢喃,如一朵飞雪轻轻地拂过香墨心头,她到底忍不住,眼角沁出两颗泪珠,方欲拭去又听他道:“或者说,当日你明知道陈瑞反心已起,故意把蓝青交给陈瑞时,蓝青便死了……”

  然后,封旭只是乏乏一笑:“你每每如此,必有所求,怎么,舍不得封荣死?可你知道他必须死!”

  香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在借由此积攒着力量,终于,她拭净了泪,嫣然一笑:“你的皇后,只有丹叶!”

  钦安殿总是疏于打理,推开沉重的殿门,风雪挟著寒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冰冷无比。然而随着一阵阵上朝的鼓声,不消片刻功夫,凤翅明灯挑起来,燃上白脂的蜡,清烟无凭。

  殿上,封旭站在龙椅旁,长袖垂地。

  广庭华柱下,黑压压得站着一片,大臣们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陈启站於高阶之上,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正宫嫡子其渊登位,青王为摄政王,辅政。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封旭站起身来,将其渊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

  穿着孝服的杜钧梁第一个跪在丹陛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们有陆陆续续跪在杜钧梁身旁的,也还有满面犹豫怀疑的。

  封旭眼风微微一扫,青蓝影影绰绰,带着几丝阴厉。

  陈启一双手,修长的,供奉起长剑,一抽佩剑,泠然作响,剑长不盈尺,柄鞘上皆镶满猫眼与金刚石——正是尚方宝剑。

  长可及地的赤红流苏飞舞在陈启右腕上,他皱了皱眉,冷声道:“先皇尸骨未寒,如若有人敢抗旨,立斩不赦!”

  陈朝的法制,见剑如见君。

  诸臣不敢迟疑,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如此,大定。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山峦之巅,眺远宫门,钟声遥遥,聆之庄重而悠远,是新帝君临了天下,众生跪拜尘埃。

  拟立谥号时,昭帝,德帝,安帝……群臣又是争论不休。

  封旭提笔沾墨,却是久久落不下笔去,啪哒一声,白纸上绽开了墨花。随侍一旁的安泰忙给换上新纸,轻声道:“王爷……”

  这一声好像让封旭如梦初醒,落下笔去,“逢帝”。

  他记得,香墨说过,那样聪慧绝伦的人,不过是生不逢时。

  就当圆了那人最后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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