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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午后时分,云萝移步走到寝殿内新置的琴架前,带着满怀愁绪展开一本古琴谱《越女篇》,挑选了一首最难的曲子,想努力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去看那琴谱,却突然听侍女传报说中宫殿内侍求见,本以为是和祥,宣入之后却是另一名小内侍。

  那小内侍神神秘秘地从提来的食盒内取出一包草药粉末,低头说道:“和祥公公说,请长公主将这份‘芜子汤’的药方妥善收好,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公主收下,奴才好去回话。”

  芜子汤其实就是无子汤。

  云萝隐约知道那是一种宫廷中流传的秘方,假如妃嫔被临幸而皇帝并不想让她为自己生育子嗣的时候,通常会在次日将这种汤药赐予她喝下去,那小内侍固然是奉和祥之命,必定出自祁舜的授意才敢如此。

  看来祁舜并不相信她的话,他依然怀疑昨夜那歹徒确实曾对她非礼过,才会让和祥送来“善后”的药方,以免将来在她身上发生怀孕的意外,有损祁国皇族的体面。

  她忍着心头的痛楚,将药粉收起,对那小内侍说:“我会收好的,你回去吧。”

  小内侍依言向她行礼拜别,他不敢耽搁太久,迅速离开落叶宫而去。

  云萝端坐在妆台前,将那包药粉随意放置在妆台盒内,心头的最后一丝希望渐渐破灭。她再一次深深感觉到迷茫与无助,如同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不知前方等待她的将是激流还是险滩。

  昨夜,祁舜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们二人的关系永远只能是“兄妹”,她永远都是“庆安长公主”,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给她,连她卑躬屈膝地祈求他赐予的那一点点卑微的幸福,他都吝啬至极。

  如今,他甚至连对她的最后的一丝信任都已荡然无存。

  祁舜端坐在中宫殿御案前提笔作画,笔下未完成的是一幅气势凌厉的苍鹰图。

  一名小内侍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叩首禀道:“太妃听说皇上今日身体不豫未曾早朝,特地前来中宫殿看望,奴才刚刚回禀说皇上正在歇息,太妃说今日非见皇上不可……”

  祁舜剑眉微蹙,搁下画笔,站起身说:“请母妃进殿。”

  永妃身着一袭盛装华服,着令随行的两名侍女在外等候,款款向祁舜的内室寝殿而来。见祁舜眉梢犹带倦意,永妃忍不住带着关切之色问:“听说你最近精神一直不太好,是晚间睡得不好吗?常言道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虽然很重要,但你也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祁舜面无表情,只说:“多谢母妃训导。”

  永妃自顾自在榻前一张黄杨御座上坐下来,将一双美丽凤目注视着他说:“自从你加冠之后,我很少过问干涉你的想法,一是因为我身为后妃不便干涉朝堂,二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一个能控制自己性情的孩子。这些年来你也的确做得很好,连先帝对你都是褒扬有加,只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一些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想来问问你是否真有其事?”

  祁舜听她说完这一番话,淡然应道:“母妃今天是来审问儿臣的?”

  永妃微微摇头,叹道:“我何必审你?昨晚落叶宫出事之后,你去了何处?我们母子何等艰难才有今日,如今你坐拥祁国天下,纵然做一些过分逾矩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这件事未免做得太过了!”

  祁舜被她揭穿行踪,沉默了一霎,问:“是谁告的密?”

  永妃毫不隐讳,面带无奈之色注视着他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云萝名为公主,她所牵涉的人和事太多,对你并没有半分好处,你怎能不想想这么做的后果?”

  祁舜仿佛毫无知觉,昂首反问她道:“母妃所担心的,是什么样的后果?”

  永妃站起身道:“你何必假装糊涂?你以为将风菲嫁往燕国就能天下太平,其实那燕国太子可曾死心过?他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与太后私下里一直互有联络,所为何来?”她略顿了一顿,又道,“你以为将云萝幽禁在落叶宫中,就能霸占她一生一世?假如太后点头让云萝远嫁,你能当着朝臣的面阻止这桩婚事吗?”

  她最后一句话让祁舜的脸色霎时暗淡下来,他皱起眉头,冷冷道:“我决不会让她嫁给任何人。”

  永妃仰望着他坚定而冷酷的表情,感觉到胸口像被硬物哽住一样,心窝一阵纠结,忍不住说:“你疯了!荀国势力庞大,当初你明明有机会可以挑起二国争端,却因私心将她留下来,白白错失了大好机会!难道如今你还要再错过一次大好机会?”

  祁舜的眼角扫过一道犀利的寒芒,“我只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永妃走近他,带着几分叹息之意道:“衣国公主对你一往情深,你明明可以将计就计,为何却不这么做?你还在等待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怕那丫头伤心难过,才不敢这么做?难道你忘记了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你的姓氏是……”她说到这里眼角隐隐有泪光,只叹道,“你若是甘心选择一生平庸无为,我也无话可说,只可惜你愧对了‘轩辕’氏列祖列宗!你愧对你的父皇!”

  祁舜霍然转身,以冰冷的语气应道:“我并不愧对任何人,那个所谓的父皇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当年他对母妃所做的一切,难道是出于对母妃的呵护和疼爱?假如他真的将我当成他的骨肉,当初他就不应该做出那样的行径,将母妃当作奖赏品随意送给臣下!”

  永妃怔怔看着他,眼中痛楚之色更甚,说道:“你……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一切!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父皇决不是外人眼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之所以会失去江山,是因为他太信任那些乱臣贼子们!他将我送给别人,是因为我自己向他提出了要求!宁为鸡首不为凤尾,既然我在宫中的地位永远比不上丹姬她们,我宁可远远地离开他……好让他时常思念我,一辈子都记住我!”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的泪水已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祁舜怜悯地看着自己伤心落泪的母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走近她身旁,将一块丝绣的绢帕递给她,让她倚靠着自己的肩膀擦拭泪水。

  永妃停止了哭泣,将幽幽的目光投向他,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道:“就算是母妃求你,放弃了她吧,只要你能成为六国帝君,即使她眼下嫁给别人,将来还是你的。如果你只求自保,只怕将来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母妃不想逼你,何去何从,你不妨考虑清楚。”

  她说完这些话,用绢帕一角轻沾眼泪,对着古董架旁的青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端庄严肃地走出殿外。

  祁舜默默目送着她的背影,突然走近御案旁,居然伸手提起大排笔,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急速挥毫作画,不久纸上即现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苍鹰,虽然潇洒不羁,却因为笔速过快而将墨汁四溅在宣纸上,显得狼狈而狰狞。他凝视了好一阵笔下苍鹰,突然将那张画图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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