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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三十五章 旧时明月

  次日,毓秀宫。

  接连几日,宸雪夜间总睡不安稳,每每梦魇缠身,夜半惊醒后便再难入梦,饮食亦是消减,却不肯传御医来瞧。前夜又是辗转难眠,日间不免精神不济,膳后正同一双儿女说话消食,怀中揽着的永暄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宸雪的头却微微耷拉了下去。宜然见状忙命乳母领了两个孩子下去,上前微微撼着宸雪的手,“娘娘若觉着乏,不如眠一眠。”宸雪按一按太阳穴,轻轻摇头,叹息,“左右睡不着。便是睡着了,又该魇醒了,反倒心悸。”

  宜然目有忧色,口中故作轻快,“怕是这欲雪不雪的天气不养人吧。白日里阳气盛,噩梦不敢缠身。娘娘歇一会子,总是好的。”宸雪拗不过她劝,搭一层薄被向窗下一张美人榻上合衣卧了。宜然向小铜炉内添一把百合香,打发了小丫环们外间候着,静静守在宸雪身边,不一时便听她的呼吸渐趋平缓。宜然挨坐在榻边一只小杌子上,耳畔气息骤转急促。

  “涵儿……救我!救我!涵儿!”宸雪陷在梦中不住嘶声叫唤,探出的手在半空里抓挠着,神情苦痛。宜然教那凄厉的呼号一吓,顿时睡意全无,忙扑过去握住她痉挛的手,连声关切,“娘娘怎么了?宜然在这儿……没事的,没有事了。”

  宸雪犹紧闭着眼,似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仓皇攥住伸来的一双手,力气大得出奇。宜然只觉骨骼像要被她生生捏碎一般,咬牙忍住疼一瞬不瞬地相望,只见她胸前的起伏渐渐平复,紧皱的眉略略舒展,嗓音也低下来,叹息般喃喃唤道:“涵儿……”

  宸雪睁开眼来瞧见宜然的刹那却是一怔,眸中光彩瞬息黯淡,紧握的手也缓缓松开。她木然望向头顶屋梁,眼神空洞,好一会儿才自惊悸中回过神来,慢慢支起身,定定呆坐半晌叹出口气,“还是魇住了……我在梦里头都说了些什么?”宜然支支吾吾地道:“娘娘不住地唤,唤——”

  “唤着涵儿,”宸雪截过,猝然转来的视线唬了宜然已跳,“是吗?”

  宜然不敢忤视,垂下眼,“是。娘娘一直唤着皇后娘娘的名讳,还有……‘救我’。”她苍凉地笑一笑,“你也知道,那便是皇后?”宜然点头,嗫嚅道:“我问了浣秋,她只告诉我娘娘与皇后旧日有些恩怨,旁的便再不肯说了。”

  宸雪向里挪一挪示意她坐到身边,忽就追忆气幼时的往事,语声有些缥缈,似蒙了积年的尘埃,“不知为什么,梦见了那样多年的事……十三岁那年夏日里,我与涵儿私自到湖上划船玩。满湖的莲花开得正好,她央我折最盛的那一枝给她。我探身去够,船一歪,竟就一头栽倒了水里去。我扑腾着,呛了好些水,身子都快要陷到泥里头了,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船不停地打转,我几乎把她也拖到水里来,她不过十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死死抓住我不放,一直挨到家丁赶过来……”

  久违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一滴一滴坠下来,宸雪深心里最隐秘的痛沉寂多时,骤然发作得剜骨钻心。她极力别开脸去不使宜然瞧见她的脆弱,却难掩周身不住颤抖。

  宜然虽不解二人恩怨,却听懂了回忆里莫大的哀伤,只得轻轻把手搭上她抽动的肩,神色悲悯。

  宸雪紧闭了眼,甩着头似欲挣脱眼前纠缠不去的那一张容颜。所有努力却都无济于事,经年不愈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横亘在心底,稍一触及往事便伴着痛楚汹涌而出,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宜然握住她的肩,觉出那背影的颤抖愈发剧烈,踌躇着正要相劝,却听宸雪沙哑着嗓子喃喃自语,屏息细听了好一会子,才辨出她反反复复说的却是——“我没有错。”

  嗒嗒两声叩门声,二人尚不及醒过神,浣秋已径直赶进来,皱眉向宜然低喝,“出去。”宜然不敢违拗,忧心忡忡注目着宸雪,迟疑一番毕竟退出去,掩上了房门。宸雪犹背着身,浣秋发觉室内气氛诡异,轻唤:“娘娘?”她短促地应了一声,举袂胡乱拭一拭泪,不曾回过脸来,声音闷闷的有些勉强,“怎么了?”浣秋不免担忧,近前俯身挨至宸雪耳畔,低低禀告,“宁寿宫遣人过来,说皇上已回了太后,明日便会有旨意。”宸雪背脊一凉,猛然回首,泪痕凌乱遮不住憔悴,眸中是猝气的焦急,“怎样?”浣秋见她如此反倒欲言又止,稍一犹疑才轻声答道:“赐死。”

  “什么?”刹那四肢僵直,宸雪半张着口无意识地喃喃,仓皇与无措凝固在颊边。明绸的锦衾自腿上无声滑下去,浣秋忙伸手按住,触到宸雪冰也似的手指,不禁皱眉。她把宸雪的手搁在掌中暖着,斟酌着开口,“听来人的口风,皇上原先的打算似乎只是废后……娘娘知道的,昨儿午后太后娘娘——”

  宸雪霍然起身打断她未完的话,双唇惨白不住抖索,“更衣,去宁寿宫。”

  宸雪眼微肿着,颊上虽搽了脂粉却仍显苍白。她一入宫门便径向里间去,宫人迎上来阻拦,“贤妃娘娘,太后歇着呢。”她冷着脸一瞥,唬得众人噤声不敢再言,等不及通传推门而入,见太后歪在榻上正与洪嬷嬷闲话。

  太后一抬眼见是宸雪,挥手斥退侍立的宫女,口中略带责备,“宸儿,今日怎么这般无礼?”宸雪顾不得许多,劈头盖脸质问:“为什么?”太后扶着洪嬷嬷递来的手缓缓坐起身,淡淡道:“你坐下,慢慢说。”宸雪并不理会,深蹙着眉,嘶声道:“姑母为什么这样狠心?”

  “我狠心?”太后轻笑着反问,骤然举目。宸雪撞上那锋锐的视线,不觉打了个寒噤,语气转为无力,眼底隐见泫然,“难道不是姑母使的力?把她赶出未央宫去,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非得要她的姓名!”

  太后打量着眼前人深切的不忍与哀痛,忽而喟叹出声,“你这般优柔寡断,如何斗得过她去?连她自己都明白,既我逼她至此便决不会留她生路,你却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若给了她哪怕只是一丝丝反咬的机会,来日便该换作是你死无葬身之地!”宸雪移开眼藏住眸中渐渐汹涌的软弱,哑声反驳,“废后,还不够吗?只要她不再是皇后,永曜也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与暄儿就有机会了,不是吗?”

  神色不易察觉地一黯,太后仍旧笑着,语气隐隐有些苍凉,“他拟了赐死的旨意,明日却不会有废后的明诏。他想着把谋逆一节隐去,严旨封住知情人的口,对外只说中宫暴毙,照旧依礼发丧……你瞧,他即便要她死,还是一心一意为那母子俩盘算。不曾废后,永曜便还是唯一的嫡子,便还是顺理成章的太子。”

  宸雪愣愣地不知何言相应,耳边话语却不曾中断,“她不是薛才人,不是从前的沈惠妃。沈惠妃轻薄张扬,不过讨皇帝一时的喜欢,一朝获罪就彻底失了先帝的心,这才能使些手段便轻易教她送命。长孙涵柔……皇帝哪里真就对她绝情了?她若不死,凭她是太子的生母,凭皇帝待她的情意,凭她受李家人调教出的手段,难保她不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即便她似……宸儿,即便她死,今后的路也还很难。你到底输掉了皇帝的心——他特特来对我说,再不会立皇后。”

  极大一滴泪猝然砸在襟前,她痴痴立着,说不清是心如刀割还是麻木无觉。太后疲倦地一摆手,“你去吧,心慈手软自寻死路的话,不必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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