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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涵柔不动声色抬手理一理鬓发,握住身畔景珠的手,叹了口气,“你去歇着吧,累你受委屈了。纵是些皮外伤,也要好生将养。还有,为我好生照料着芳吟。”

  景珠原先跟随李太后多年,铁定不会背主,在宫中也颇有些声誉,下至狱中反倒少些罪受。芳吟送回时却依然昏迷不醒。

  景珠把另一只手搭上涵柔手背,宽慰道:“吟姑娘不会有事的。”一时欲言又止,“娘娘……”

  涵柔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自镜中望向景珠的脸,瞧着景珠一字一字地道:“贤妃想见娘娘最后一面。”

  涵柔的眼底分明是干涩的,视线却一点点模糊。铜镜里恍惚倒映出那个人的容颜,笑靥如花宛若昔年。她垂下眼眸,吐出沉沉一声叹息,“知道了。”

  雪不知是在何时停的,肆虐的寒风竟也随之悄然止歇,大地万籁俱寂。太液池的湖面已结了一层薄冰,临岸繁盛一时的花树此时一点儿生气也无,干枯的枝桠堆满落雪。涵柔裹着一袭白狐里子月白缎面的披风,素净的颜色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白茫茫一片雪地冰天中,一抹娇艳的石榴红格外刺目,扎得人眼中一痛。女子孑然的背影衬着雪天无际,却是那般寥落萧索。

  涵柔在她身后站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宸雪听见步履落在雪上的轻响,盈盈回转身来,浅淡一笑,“涵儿。”

  明媚的笑颜如春风般把周身暖遍,涵柔征在当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惊得手足无措。宸雪叹了口气,清亮的眼眸黯了一黯,“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像从前那样再唤我一声吗?”

  涵柔无端地就红了眼眶,双唇微颤,半晌才挣出久违的几个字,“宸姐姐……”

  宸雪微笑以应,蔼然的目光似穿越了时空自蒙尘是往昔投射过来,直入心扉。涵柔心头一震,犹不及开口她已自顾自转身,遥望着对岸的亭台,口气轻飘飘的恍如落雪,“你还记得吗?那时涟清榭。在那儿,他第一次抱住我,问我可愿意入宫来,长长久久地同他在一起……”她惘然一笑,喃喃回答着自己,“我不愿。”

  泪随之而落,烫得灼人,宸雪慌忙以手掩面。涵柔再不忍旁观,抢上几步,却迟疑再三才伸了手去,柔声关切,“宸姐姐……”宸雪微微摇头,回手按住搭上肩头的手——一般的寒凉似冰。她仰起脸来望向莽莽穹苍,仿佛毕生的迷惘能自其间寻到答案,没来由地轻笑着,语如叹息,“从一开始就错了啊……一错再错……步步皆错,知道,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一字一句似钝刀子在心上划,痛得涵柔快没有只觉。涵柔不知何言以应,唯有深深凝望宸雪寂寥的侧脸,徒劳地把手收紧。宸雪回身时却已不见哀伤的痕迹,眉目温然地说:“走吧。”

  时近黄昏,昏黑自西边天际一层层染上来,雪停后,才刚放晴的天很快又暗沉下去。道上积雪犹不及扫净,脚下少不得打滑,随行的宫人皆在身后一丈之外,比肩的两人自然而然地相互扶持,依偎无间,亲热一如往昔。

  温情或是伤情俱深藏心底,无人开口打碎这一路的宁静。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停下脚步时却发现眼前赫然是未央宫正殿。宸雪仰望着中宫殿宇,第一次,眸光沉静如水微澜不兴。

  涵柔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檐上白雪在薄暮最后的光亮中显得晶莹一片。宸雪噙着情浅的笑,眸中似也闪烁着那样纯净的光亮,语声悠长辽远,“爹告诉我,娘生平最喜欢雪。娘说雪是世上最纯粹的东西,可惜落到了地上,就不那样洁净了。”她侧过脸看向涵柔,郑重无比地说,“宸雪,不是北宸、帝星,不过是屋檐上的落雪而已——最干净,最纯粹的雪。”一言至此,神采迅即黯淡,笑颜消散,冰雪重回,“可是娘的心愿,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二人携手步入殿中,迎上来的却是掖庭令王征。他手捧黄绢,行礼后见宸雪亦在旁侧,欲言又止,躬下身去,硬着头皮禀告,“皇后娘娘,废黜贤妃、赐死慕容氏的诏令已按皇上的吩咐拟定。饮食内廷之事,特来请皇后娘娘凤印。”涵柔胸口一窒,好一会儿才换过气来,欲摆手示意宫女上前接过,这才发觉紧紧交握的手犹不曾松开、不忍松开。

  黄绢在案上铺展开来,玺印就搁在手畔,朱砂鲜红触目。齐整的正楷没有一句能辨认清晰,最末一个“死”自却如利刃直刺心头。探出的手颤动着,不住颤动着,涵柔霍地转首,音容凄厉,“宸姐姐——你留下来,无论如何留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转圜的,我去求皇上,你留下来!”

  宸雪静静地瞧着她微笑,举起手来,皓腕空空如也,“玉碎了,再也不能转圜了。”

  须臾的征愣之后,涵柔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朝内室拖去,拂开众人一路疾奔,直至妆台。她抖索着打开镜匣下的暗格,把那只描金匣子颤巍巍地递到她手中,“你瞧,你瞧……”

  宸雪迟疑着接过,看到其中那只蜀锦绣荷包的产那脸色变了一变,仿佛猜到了内里装的是什么物事。涵柔亦在催促,“你打开来,打开呀!”宸雪将匣子搁回案上,闭了闭眼狠下心一般把手中荷包倒倾,落在掌心的物事坚硬而微凉,果然,果然——

  支离破碎的玉镯被细细粘补成原先的形状,羊脂美玉即便裂隙纵横亦纯净如昔,在融融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光彩。

  宸雪有些恍惚,小心翼翼地把玉镯捧在掌中,拿指尖轻轻抚摩,抚摩,生怕它再一次于眼前碎裂。最后抬首迎上那灼灼的视线,平静得近乎残忍,“你瞧,它再不是最初的模样了。纵然碎玉能够修补,裂痕却永远横亘在那里,永远不能够弥合。”泪意涌上,双眼渐渐迷离,“玉碎了,再也回不去了。而今若强要把它戴上,便只能让它再碎一次,碎得更彻底些……只有再不去碰它,再不要碰它,它才能完整地保留下去——你明白吗?”

  泪一滴滴落下来,涵柔按住心口找寻着支持自己的气力。宸雪笑得凄然,眼底哀凉之意绵绵不息,“都是命中注定的,逃不开,躲不掉……你信吗?就算一切可以重来,明知会是如此,还是免不了今日的结局。我留下来,嫉妒和不甘还会继续,明知是错仍旧无法停息——涵儿,我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

  “可是孩子……”涵柔止不住抽噎,“你就忍心抛下两个孩子……”

  宸雪别开脸去试图掩饰眸中的软弱,心酸的泪水却冲破眼眶汹涌而出,话语因哽咽而断续,“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即便我留下来,那也不会再是我的孩子了……这样的母亲只能是他们的负累……”她朦胧着双眼望向按揉,颤抖着握住她的手,牢牢地攥住,殷切的目光中是恳求和期许,“你会照料好他们的,是不是?今后,你就是他们的母亲,你会替我瞧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是不是?”

  涵柔泣不成声,无力直视她的眼睛,只是一再颔首相应。宸雪缓缓松了手,颊边渐渐浮起盈盈笑意,纯粹得仿佛还是天真无虑的少时光景。

  终要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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