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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娘娘连首饰都不戴了,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低低的议论声中,众人对战争的厌恶好似少了一点。刘询看到众人的反应,赞赏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样子很是贤惠淑德。

  许平君不愿再看,拉着云歌向人群外挤去。

  人人都想往前拥,她却往外挤,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个许广汉家以前的邻居失声叫道:“许丫头……皇后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挤攘的人群突然不动了,纷扰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将信将疑地看向许平君。

  那个邻居想到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许丫头”,双腿直发抖,软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头,一面请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实难相信眼前这个荆钗布裙、面容哀愁,挺着个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个男子下跪的举动后,仍是一个、两个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在大家的窃语中,以许平君和云歌为圆心,一圈圈的人潮,由里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后,整个城楼下,只有她们两个站着。

  许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无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无处可躲,反倒将她凸显了出来。她只能呆呆地站着,周围是黑压压的脑袋,无边无际,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将她吞没。恍恍惚惚中,她抬头望向城楼:刘询高高在上地立着,遥远地俯视着城楼下发生的一切,脸容清淡,视线冰冷。

  许平君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她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的一个皇后娘娘如何能让天下万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汉兵士去效忠保护?

  霍成君满意地笑起来,一边恭敬地行礼,一边高声说:“还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来?”

  一群士兵分开人群而来。

  云歌用力握了一下许平君的手后,向后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轻声说:“姐姐,不要怕他们,你就是他们呀!谁规定了皇后就要华贵端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皇后!”

  好一会儿后,士兵们才穿过人海,站在了许平君面前,向她行礼,想护送她离开人群、登上城楼。

  许平君侧头看云歌,云歌用力点头,许平君在迟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着她,眼中有羡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还有轻蔑。

  许平君的心在发颤,她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跪拜?她心虚地想后退,却看到云歌抬着头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向周围。

  “其实和‘皇后娘娘’这个称呼比起来,我更习惯‘许丫头’、‘野丫头’、‘许老汉的闺女’这些称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时,我都会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叫谁。看到人家跪我时,我会紧张,紧张得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么多人跪我,我不但紧张,还感到害怕,我现在手心里全是汗!”

  当她直面自己一直以来的心虚、胆怯时,她反倒觉得害怕淡了,心虚也小了,微笑渐渐自然,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变得高贵一些,能做一个大家期许中的皇后,值得你们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很努力地让自己配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后才发现,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着头跪拜的百姓,一个、两个……慢慢抬起了头,好似在慢慢忘记眼前人的身份,开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许乎君。

  许平君抬头看向了刘询,眼中有泪光,嘴边却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和期许中的皇后样子。我没有办法变得举止高贵,也没有办法变得气质文雅。不管如何修饰,我仍是我,一个出生于贫贱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对自己很失望,我无数次希望过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风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华贵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间普普通通的麦草,就在刚才,我又一次对自己失望了,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是麦草。”

  她看向跪在她脚下的千万百姓,面对着他们展开了双手。

  “因为自小操持家务和农活儿,我的手十分粗糙,指节粗大,还有老趼,我曾经很羞于在别的娘娘面前露出这双手,常常将它们藏在袖子里。现在,我很羞愧于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它们应该值得我骄傲的,它们养过蚕、种过地、酿过酒、织过布,这双手养活过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涂了,你们的手都和我一样,只怕很多姐妹、大婶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干!普普通通的一双手而已,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来干活的吗?不过比酿酒,我还是很自信,你们若有人能胜过我,当年也不会看着我一个人把钱都赚了去,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不少人哗地笑了出来,几个人的笑,带动了其他人,大家都低声地笑着,原本的紧张压抑、猜疑揣度全都没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庄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泪。我是妻子,也是母亲,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想我掉的眼泪不会比她们少,也会和她们一样怨恨这场战争。如果不打仗多好!干吗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不是我们不肯保家卫国,可人家羌人不是还没来侵略我们吗?”

  所有人都在点头,几个就跪在许平君身边的人忘记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样,一边擦眼泪,一边抱怨着说:“就是呀!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没事非要找个事出来,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

  许平君含着眼泪说:“那些国家之间的利益纠纷我不懂,也说不清楚,但我琢磨着,羌人就像一头卧在你身边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长大,它现在没有进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好将你一击致命。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日夜提心吊胆地等着它的进攻;二是趁它还没有完全长大,杀死它。正因为我是个妻子、是个母亲,我选择后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安全长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将来面对一头更凶猛的老虎,你们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有的人边叹气边颔首,还有人皱着眉头不说话。但不管何种反应,却显然都认可了许平君的选择。

  许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泪:“我对要出征的男儿们就说两句话,你们放心去,你们的妻儿交给我!我许平君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一个人挨饿受冻。”

  众人立即交头接耳起来,嗡嗡声如无数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许平君反问:“怎么?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大家不知不觉间早忘了许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天灾的时候,施粥也只能施几日,长贫难顾呀!”

  许平君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挑着眉毛冷声问:“谁需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云歌久违了的泼辣女子又回来了,云歌想笑,眼中却有了泪意。

  许平君脆声说:“我是做娘的人,宁可吃自己种的粥,也不愿儿子靠别人施舍的肉长大!儿子要长的不只是个头,还有脊梁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手,她就能养活自己和儿子。我以皇后的名义下旨,宫中所有丝绸布匹的采购会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办,价格一律按宫价,我还会命人成立绣坊,如果女工好,可以来坊内做绣娘,官员的朝服都可以交给她们绣。”许平君指向云歌,“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别看她弱不禁风,她可是长安城内真正的大富豪!咱们女人真要赚起钱来,不会输给男子!”

  众人都盯向云歌,云歌笑站了起来:“我叫云歌,说我的名字,恐怕你们都不知道,但我若说我是‘雅厨竹公子’,你们应该都听说过。”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难求,长安城内的人自然都听闻过,阵阵难以相信的惊叹声,还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惹得云歌偷偷瞪了许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对众人说:“我不算什么,许皇后的敛财、泼辣、吝啬、抠门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尽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邻居打听,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剐下,腌一腌,准备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长安城里处处油水,你们的老婆、孩子交给她,肯定不用愁!”

  众人大笑起来,原本愁云笼罩的长安城骤然变得轻松。笑声中,恐惧、担忧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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