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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龚父沉思片刻,拍拍女儿的肩:“这不就可以进王府了?”

  引线疑惑地问:“哪里?”

  远远地,珠璎一手提着祭品,一手搀扶着脸色惨白的穿针,两人走路磕磕绊绊的。龚父朝着她们努努嘴,眼睛眯成了缝:“你还不快去扶扶你姐。”

  引线醒悟过来,飞快地跑到穿针面前,想想不妥,顺势接过了珠璎手中的祭品。穿针已是悲痛得不能自抑,整个人靠在珠璎的身上,俩人任凭引线跟着,一路马车直奔晋王府。

  琬玉的住处是二进的院落,一跨入院子,抑扬顿挫的诵经敲磬声让引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台阶两旁侍女宫人跪了一地,周围笼罩着肃穆凄切的气氛。引线边走边偷偷地环视四周,旁边的珠璎拉了拉她的绣角,她一愣,只好跟珠璎垂立在石柱旁,眼睁睁看着穿针独自幽魂般飘进了明堂。

  明堂两边,蓦然的是十几名端然啜泣的家眷。穿针目光平视,前面是一层层浅白的纱罗,她恍恍若若地走着,只觉得自己每走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的剥落,全身无法磨灭的惨痛。

  穿过明堂,过了天井,就是琬玉的屋子。袅袅烟雾间,漫天满眼的白纱,而白的尽头,琬玉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清雾烟岚笼起她如画的眉目。她身着穿针刺绣的石榴红锦服,就像一朵盛放的繁花。她的表情很安静,安静得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金簪玉摇缀满云髻,两腮和嘴唇上薄薄地敷上一层水红色的胭脂,看起来含笑睡去一般。

  她定是把自己安排妥当,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光临。想起她曾经用手指掂起丝线,用无比神往的口气对穿针说:“好妹妹,如若我穿了你绣的衣服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是什么光景,该多引人注目啊!”是的,这就是她引人注目的一天……这个出身名贵,却始终以一种垂首低眉的姿态活着的女子,是否会料到,当她穿扮最绚烂时,正是她最芳菲的生命结束的时候?

  穿针走到近前,缓缓地跪在了琬玉的身边。她抚起琬玉平放着的手,提醒自己隐忍不要哭,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心是极痛,为了这可怜的女人。她看着琬玉,仿佛在看着以后的自己——以后的自己会是这样的吗?她惘然,她彷徨,谁会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有的。

  她无声地流着泪,无声地向琬玉倾诉自己内心的苦楚,最后将琬玉冰冷的手重新放回原处。就这样,最后送琬玉一程。

  余下的时日,她不愿再想,行一路,走一程算了。她吃力地站了起来,目光有些涣散,她又走得极慢,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下一个轮廓。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的面前,她定定地望着,很想努力地看清他的脸,他只是一个伸臂,就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别走……龚穿针。”

  穿针低呼,随即挣扎着。他的手臂很有力,执意地抱着她,袍领的一面贴在她的脸颊,暖熏滑润的触感,还有龙涎香的味道,他低沉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徊:“别走……”

  她抬眼,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水光,显得他神情很伤感,伤感得如同无辜至极的孩子。她的心一瞬间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终是哭得累了,将头倚在他的胸前,哽咽着问:“引线怎么办?”

  他的身子一滞,抱她的手松了。穿针也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的手,直直地面对着他。

  肖彦的面色死白,抿着的唇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半晌,他极慢、极吃力地回答:“我会给她一个名分。”

  穿针愣愣地站着,自己明明等的就是这句应承,真自他的嘴里吐出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忽然一笑:“好,臣妾知道了。”

  她勉力忍着,一转身撩开层层白幔,踉踉跄跄向屋外走去。他五内俱焚,在后面大声地嚷道:“我知道,我一说,你肯定要走的!”

  穿针哪听得进去,一直走出了屋外,一身素衣素服的陈徽妃正巧走到门口,看见穿针停止了脚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催促道:“看你头发乱的,快去梳洗一下,皇上马上过来。”穿针闻言,由宫女指引着拐过月亮门,朝另一方向走。

  庭院里,引线翘首等待着。

  脖子都酸了,还未见肖彦出现。她不耐地捅了捅身边的珠璎:“能有那么多罗嗦事,我姐怎么还不出来?”

  珠璎一见她就烦,索性挖苦道:“不全是为了等你姐吧?”

  引线刚要争辩,忽听得院外有宫人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珠璎斜睨一眼引线:“今日算你开眼,连皇上皇后都让你见上了。”一边拉她去了靠近角落的地方。紧接着,明堂里的人也出来了,一干人齐齐地伏跪在地,三呼万岁。

  引线远远地看见一群宫人如众星捧月拥着皇上、皇后进来,年轻的皇上一身便服,面色和气却漫不经心,眼光朝伏跪的众人一一扫过,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想寻找的目标,才径直往明堂走。引线心中猛地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皇上和王爷倒有七八分像……”

  跪地的众人见皇上携皇后进去了,才相继起来,许多人初次见龙颜,都站在院子里朝着里面张望。引线也赶着过去凑热闹,正望见肖沐高大的身影映在垂地的白纱罗上,白纱罗如浮云一层层滚动,仿佛外面有扬起的风,正把引线心里的记忆一点点地浮起。

  这身影……引线的心底突然起了轻微的颤抖。

  她有点迷糊,呆神地站了一会,周围的人散尽,她才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

  回家去睡个暖和觉,定是这段日子胡思乱想着,有点神经衰弱了。

  明堂里天青瓷香炉里的残香,如众人的泪在慢慢地坠下,跌进灰里。引线随着吊唁的人流缓缓步入,想起秋天景辛宫烟霭纷纷的西院里,琬玉的面色皎白如月,像秋水中浮动的一片寂寞的杂花,才短短的几个月,就香消玉殒,与残花共葬了,心内不免有了感慨,深深地拜了三拜。

  天色开始暗淡,引线独自在天井、庭院徘徊了一会,又不敢走得深入,看周围人烟绰动,心下一阵烦躁,垂着头进了一侧的小花园。

  忽然,空气中漫漾着一缕撩人的清香,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得她在睡梦中也能隐隐闻得到。引线的心狂跳不定,刚跑了几步,林子里传来惬意而自在的笑声。

  皇帝肖沐正站着向陈徽妃问话,陈徽妃敛袖应答着,看见引线突然出现,俩人蓦地停止了说话。肖彦见平白冒出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茫然地望着她,神情古怪之极,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是雯妃的家眷?”

  陈徽妃扫了引线一眼,笑道:“是珉妃家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接着又深深福了一礼,“皇上刚才所言极是,臣妾这就去准备。”

  说完,朝着园门走,经过引线身边,只是淡淡地瞥了瞥引线。引线的魂灵大半个已经出了壳,头虚弱地垂下,脸色雪一样的白。

  眼前暗了下来,龙涎香拂拂,肖沐站在引线的面前。一时间引线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好似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肖沐奇怪地看着她,看惯了六宫粉黛的他对美貌的引线并不惊艳,因为是珉妃的家眷,他才有兴致过去问话:“刚才有没有看见珉妃娘娘?”他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又似谨慎的,仿佛这一问再普通不过了。而在引线听来,却如同钝刀子在她胸口打了个洞,一分一分地割裂着她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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