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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皇上不怕兄弟反目吗?”

  “朕怕啊……可朕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肖沐突然孩子似的哭起来。

  穿针起了一身的麻栗,眼前的皇上怕是无药可救了,看他刚才的疯狂已经褪了,便正色道:“臣妾虽是一介民女,却也知道治理天下,犹如植树,树根牢固,枝叶就能繁茂。有道明君治理国家,国家能够安定兴盛。无道昏君统治天下,如果骄奢淫逸,败坏纲纪,国家必然招致败亡,这个道理,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都懂得。”

  肖沐闷声不语,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好半晌反问道:“你以为朕是那种无道昏君?”

  穿针摇头,声音变得温婉:“皇上饱读圣贤书,君临天下,统治万民。宫中没有哪个庭院不是装满了美女和珍玩?如果皇上仍然感到不满足,征敛索求无休无止,这种事传到民间去,难道是国君为民父母的作为吗?臣妾是王爷的妾,视皇上如兄长,您曾经希望臣妾帮王爷从悲伤中解脱出来,皇上向来是看重兄弟手足之情的。今日臣妾唯恐损伤皇上的名誉和圣德,所以说话直率了。皇上的一举一动都要载入史册的,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肖沐无地自容,直感觉好似有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脸上,火辣辣的:“朕知道了……”他低低地说着,竟然不敢抬眼看她。

  他垂头出了堂屋,像个吃了败仗的公鸡。穿针并未恭送,直到他带着宫人仓皇出了天井,才无力地坐在了红木椅上。

  这才发现,软薄的单丝罗衣已被汗湿透,散乱的发丝黏在了苍白的脸颊上。

  她整理了发鬓,去里院龚母的房间,和娘和庆洛告别,他们惊奇皇帝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送穿针出府,穿针让他们留步,回头望时,龚父的头正从府门探出,又心虚地闪了回去。

  穿针回了景辛宫,吩咐珠璎、浅画抬了大木桶来,倒了满满的一桶热水,偏殿里蒸气氤氲,她让珠璎、浅画都退了,自己在里面落了帘。

  褪尽了所有的衣饰,她把自己深深埋进水中。一丝一缕地擦洗着身子,她擦得很仔细,似乎要把带有龙涎香的吻痕都抹去。当水渐渐有了凉意,那股似浓还淡的气息依然在鼻尖萦绕,她徒劳地将脸埋在手掌中,难以抑制地呜咽起来。

  肖沐回到皇宫,垂头丧气地进了自己的寝殿。宫内的内侍宫人都赶过来迎接,肖沐一屁股坐在龙榻上,身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他半敞了织金锦长袍,随手端起内侍送上的茶盏,新沏的铁观音还滚烫着,他重重地放下,有些不耐烦地斥道:“怎么不是凉的,热都热死了!”

  殿内的侍人见皇帝发脾气,慌忙唤了一名宫女奉上清津酸梅凉茶,肖沐一口气饮完,手中拿着空茶盏,一动未动地想着心事,挫败的神情隐在浓密的阴影之下。他想着想着,发狠地将茶盏砸在铺金地砖上,惊心动魄的爆裂声,茶盏被砸了个粉碎。

  “皇上,蕊嫔娘娘来了。”内侍小心地禀告。

  “朕心烦,任何人都不见。”肖沐下令,“以后别让她进来。”

  引线已经踏进了殿内,微风低低地吹拂而来,掀动她一身轻绵的妆花纱,显出微凸的腹部。她低头看了看一地的碎瓷片,不冷不热道:“皇上是不是在我姐那里碰壁了?臣妾这是最后一次帮皇上,皇上死了心吧,打我姐的主意没用,还是把心思放在宫里,关心一下臣妾肚子里的孩子吧。”

  肖沐拿一对阴冷的视线望定她:“是,朕是喜欢珉妃,可朕不喜欢你。你别以为自己长得美貌一点就了不起,宫里多的是美娇娘,你不过跟她们一样,没什么让朕心动之处。”

  引线沉重地呼吸着,脱口道:“你现在说真话了?以前你是利用我,拿蕊嫔的位置作交换,还不是为了见我姐!”

  “那是你心甘情愿的,咱俩心照不宣。”肖沐拉长了语调,冷冷一笑。

  “你是个混蛋……”引线颤抖着轻骂一句,她竭尽全力地忍耐,保证自己不发作。

  肖沐还是听到了,他的眼神阴鸷地转过来,蓦地抬起了她的下颌:“放肆!你在跟谁说话?假如你再对朕说句不敬的话,当心朕把你扔进冷宫去!”他低头,面露讥讽,“当然,朕的孩子是不会受一丝一毫委屈的。”

  引线勉力咬牙,眼光死定住肖沐,里面火光簇簇,似要熊熊燃烧。肖沐把她折磨够了,方才满意一笑:“快在朕的眼前消失,孩子还没生下前,别让朕见到你。”

  说完懒得再去理她,阖目躺在龙榻上。引线沉重地转过身去,面色苍白,她一步一步地往外走,眼睫有些许的抖动,泪水滴滴掉落下来。

  什么贵人命?所谓的富贵与荣华,也是一场幻象,空虚,渺茫。

  她沿路走回自己的瑶华宫,身似寒冬彻骨,想着刚才所受的羞辱,心里装满了对肖沐的仇恨。自己的幸福就葬送在他手中,还想着步步荣升,一跃飞天。就算送他十个龚穿针如何?自己还是那个龚引线,一个愚蠢、幼稚可笑的龚引线!

  此时风起,吹得她的头发都乱了。她抬眼望天,发泄似的骂自己:“龚引线,你自作自受!”

  哭着进了瑶华宫,脸上的泪痕经风一吹,涩巴巴的难受。她斜靠在床榻上,枕着芍药花枕,唤宫女绞了热棉巾拭脸。突然,她感觉肚子一动,又停了。她惊喜地抚住腹部,唇上渐渐挂上了酸楚的笑。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忍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她生活的寄托了。

  “娘娘,皇后派人送来一盒玫瑰糖酥,娘娘要不要尝一尝?”殿内的宫女讨好地问她。

  引线闻言,眼帘不经意地挑起:“你们自己分了吃,要是中毒了别怪本宫。”

  “娘娘多心了,这玫瑰糖酥,嫔级以上的娘娘都有份。”

  “这宫里头,我谁都不信。”引线冷哼一声,将头深深埋进花枕里,闭上了眼睛。

  刚近黄昏,天落起雨来。

  穿针蜷坐在床榻上,身上拢着大半的锦被。她的眼帘低低地垂着,神思飘渺在似睡非睡中。薄淡似线的烟雾从涂金的狮型香炉里袅出,她依稀看见夜秋睿白色的身影慢慢飘过,余下他落寞伤感的眼眸。

  她苦恼地蹙了眉,感觉有人坐在面前,拿手指轻触她的眼睫。

  “珠璎,几时了?”她呢哝一句。

  “酉时了。”一个亲切而柔和的声音兀地响起。

  穿针猛然睁眼,肖彦含笑坐在面前,晴若点漆的眸子,额前的头发湿湿的,一滴水珠正慢慢淌下来。

  “王爷。”穿针几疑在梦中,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肖彦一手按住了她,一手抬起手中的干棉巾向她示意,穿针接过,细致地擦拭着他的脸。

  “今日是你的日子,为何不告诉我?”他轻声责备道,“害我下雨天赶来。”

  “怎么没了那香气?臣妾还以为是珠璎呢。”

  “早不用了,我不想跟皇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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