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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对,正是她,”嬷嬷笑呵呵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猫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瞟了轻凤一眼,立刻“嗽”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又对那内侍道:“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竞同时没了声息。

  内侍发现背后的太仓如临神迹,不知何时竟已鸦雀无声,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两位说得是,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黄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道:“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嗯,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咕哝着:“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昵,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旨抓老鼠吗?”

  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不喂大花猫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说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喵”了一声。

  这时就听那杜内侍又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于是她忍不住又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个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这儿能有什么大事?”

  轻凤闻言立即表态:“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千活符合她的作息习惯,并且要抓老鼠就得变回原形,还是晚上行动利索点。

  杜内侍闻言立刻两眼放光,求之不得地感叹道:“黄氏你真是太敬业了!我一直想找个人来与我换班呢!不如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岗,嗯,你现在就可以先回去养足精神嘛,晚上戌时再过来。”

  轻凤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轻凤戌时便到太仓点卯,顺便结识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谓晚上值夜,也不过是几个人守在一间屋子里打盹,轻凤待到其他人都睡得熟了,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现出原形钻进了太仓。

  她一进太仓,便在夜色中看见了满坑满谷的粮食,黑黢黢的仓库里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轻凤吹拂着她的髭须。轻凤鼻子一动,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对着粮仓中喊道:“你们这些鼠辈,还躲什么?都给姑奶奶我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仓库深处传来“吱吱”两声,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正是那帮鼠子鼠孙们的眼睛。轻凤嘴角一挑,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数不清的大老鼠,正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列队出来向她叩头。

  “黄大仙娘娘在上,”只见为首的老鼠头目溜溜窜到轻凤跟前,向她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小子携太仓鼠族给娘娘您磕头,祝娘娘您仙寿恒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驾前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吾辈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到太仓外为非作歹,还请娘娘大发慈悲,莫要对小子们赶尽杀绝……”

  轻凤垂头看着那老鼠头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却道:“我吃你们,不过是天道循环、顺应自然而已,就像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这太仓中的粮食一样。不过也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少吃点他的粮食,我就少吃点你们——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克勤克俭的好皇帝……”

  太仓鼠族们闻言,顿时哀鸿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们不知轻凤是打哪儿来的太岁,只知道从此太仓鼠族将永无宁日。虽说斗不过黄大仙还可以逃走,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皆定居于此,贪恋这里粮秣丰足口腹无忧,想迁徙却也舍不得,因此情愿束手待毙,唯一的对策也只有醉生梦死、加紧繁殖而已。

  掖庭宫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偶尔王内侍也会来掖庭宫看望黄轻凤,给她带些香榧子或荔枝来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着脸颊浑圆的轻凤,嘴里不住念叨着:“唆,想当初,内府局哪天不是拿这些金贵东西来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沦落到这里,一日三餐可还吃得惯?咦,我怎么瞧你脸还圆了些?是不是饿肿了?”

  虽说掖庭宫里一天三顿窝窝头,可黄轻凤却满不在乎——反正太仓里的老鼠管够,她现在因为三餐规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猎老鼠增加了运动量,因此连日来反而筋骨强健,长胖了不少。

  于是她摇摇头,乖巧地回答王内侍:“没什么不习惯的,掖庭宫里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回答被王内侍想当然地理解为口是心非、强颜欢笑,于是他又是欷歔又是扼腕,免不了回去后向某人哭诉一番。

  可是对于轻凤来说,掖庭宫里的日子的确挺好的,虽然没有李涵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越过越糊涂。在她脑中,关于骊山狐巢的记忆,竞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了,有时候当她在粮仓中捕捉老鼠时,竟会一刹那产生种错觉——仿佛她自己从未在骊山生活过,也从未修成过人身,她只是一只在太仓中长大的黄鼠狼,靠捕食老鼠为生。

  而有些时候,当轻凤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中上蹿下跳捕猎老鼠时,她也会豪气顿生,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由李涵钦点,为他奔走沙场的女将军!她会在咬住老鼠温热的脊背时,豪气干云地屹立在谷堆顶端,心里气势磅礴地傲然道:我要你做个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天子,我要保护你的粮仓不被一只老鼠染指,我要你看见黄粱饭,就想起我黄轻凤……杜内侍的大花猫相当狗腿地缩在轻凤身旁,瞳孔钦佩得缩成两道竖线,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轻凤懒懒蔑视它一眼,下巴一扬,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面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老鼠是这样抓的,学着点。”

  火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上去,仿佛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里去向杜内侍报喜,拿老鼠换肥鱼。

  黄轻凤也不理它,径自坐在谷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间闻见一股隐隐的霉味。于是心中一动,冒出句无病呻吟的唱词:

  “四月梅正熟,轻寒乍暖淋风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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