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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片刻,颜远风伸出手臂,将母亲柔如弱柳的身体轻轻拥在怀里。

  母亲似全身被抽去了力气,握住拳头在颜远风的胸膛无力砸了两下,终于整个身子伏倒下去,在那宽阔的胸怀哭泣。

  颜远风将她紧紧拥着,泪水滴落,正在母亲发际,眸中的怜惜与疼爱,已无可掩抑。

  第九章 生死两不堪

  入夜时分,阵阵哭号声起,回雁关难民并起,扶儿携女,牵了牛马,拉了板车,匆匆从南门冲出,留下了一路不舍家园和死去亲人的悲泣。

  我和母亲换回女子装束,用草灰涂了脸,打散了头发,相互扶持着,夹杂在众人之中匆匆而出。颜远风紧跟在我们身后,不敢稍离。

  其他侍卫,大多装作老人、伤员,散在四周照应。

  出关不过半里许,便听前方有人喝道:"站住!"

  透过迷蒙的月色,我依稀看出前方已多出一队骑兵,将众人路途拦截。而为首之人,竟是前往黑赫报讯的冒牌使者杜勃!

  关内一众难民早就被安氏军队杀怕了,一见安氏骑兵服饰,立刻惊恐地吼叫起来,直欲往回奔去。

  难民中有人叫道:"回去不得啊,北门也有人等着杀我们呢!"

  立刻有大片人声应喝,"是啊,退也是死,进也是死,大家向前冲啊!"

  人在惊慌之中,最是无措,听到有人说向前冲,那些本来已在后退的难民立刻又向前涌去。

  又有人叫道:"我们的亲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大家一起死了好做伴!"

  这些在一旁起哄的,自然是我们那些想趁势逃出的侍卫。他们深知此时众难民初遭大难,心绪最是不稳,略撺掇两句,果见一时悲声四起,难民们也不顾前方有什么刀锋箭雨了,潮水般涌向那群骑兵。

  那假扮杜勃的男子已在叫道:"本将乃是晋国公座下杜子瑞。晋国公一向有谕,绝不会滥杀无辜!你们既是平民,要撤离回雁关也是无妨,只是需得一个一个经我方士兵清查了,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方可离开!"

  杜子瑞!

  这名字,我曾听过。

  当日安亦辰闯宫夜救同党,就曾提过,和他一起潜入皇宫的,还有他的好兄弟杜子瑞和他的堂兄安亦思。

  果然,这事还是与安氏有关!

  如果我猜得不错,多半是安亦辰想报当年我欲杀他的仇,所以趁君羽到了回雁关,派人截杀了杜勃以及他的从人,另安排了杜子瑞前去,千方百计地将我们引出黑赫,好一网打尽。

  但他此时还和难民说什么晋国公不滥杀无辜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了。回雁孤城里堆成山的尸体和流成河的血泊,哪一样不在提醒着难民晋国公辖下是什么样的仁义之师!

  "他们想一个一个把我们杀了!天哪,我那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啊,连肚子都被他们破开了!"有人高喊道。

  哭号一片,人如潮涌,直向骑兵拦就的铜墙铁壁前冲去。

  我很担心这些没人性的安氏军会发起狂来,再将眼前的难民也手起刀落,杀个干干净净,那么明年今日,可能就是我和母亲的死忌了。当然,也有可能,我们会被送入安亦辰手中,从此受他百般折辱,再无出头之日。

  杜子瑞居然没有下令屠戮。他只是看着越来越汹涌的人潮,犹豫片刻下令道:"让开一条小道!留意有没有两名绝色女子混杂其中!"

  有人在一旁轻声问:"什么样的绝色女子?"

  杜子瑞横了那人一眼,道:"是一对容貌非常美丽,也非常贵气的母女。但此时,应该混杂在这些难民之中吧。"

  他略带了几分不确定,在形容腌臜遍身血污的难民们身上扫过。

  的确,别说是他,就是我们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们竟被逼得沦落至此。我们目前的穿着打扮,比最下等的乡妇还要难看许多,脸上的草灰堵塞住毛孔,挂了层石膏般难受。

  难民终于沿着骑兵们让出的小道向外涌去。

  乔装成乡下老头的颜远风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我,闷了头,夹杂在难民中迅速向前移动。那群骑兵足有四五百人,此时全下了马,让在两侧,一路点了火把仔细看着通过的难民。稍有些姿色的,必被骑兵拉到一边,大声叫嚷:"杜将军,是这位吗?"

  杜子瑞正要去看时,又被发慌的难民挤住,半天才挤到叫嚷的地方,未等分辨出被揪出来的是不是大燕的太后和公主,又有别处在高声询问。而一旦某处被拦住,必然引起难民的恐慌,更是疯了般向前推搡,摔倒在地的妇人和孩童大声地哭了起来,更是乱得不堪。

  杜子瑞无奈,只得吩咐骑兵帮着疏导,自己则站在一边亲自看着通过的难民。

  眼看我们也要走到杜子瑞身边了,杜子瑞眼睛余光瞥到我们,已有狐疑之色,看来已认出了几分。我心中正暗暗叫糟时,只听一声惊叫,却是后方一名难民持了把刀,狠狠地捅了一刀一旁的骑兵,边捅边道:"让你杀我们全家!让你杀我们全家!"

  其他人也叫道:"杀啊!杀啊!我们家人都被杀光了,也不能饶过他们啊!"

  明明是平民百姓,却纷纷从破衣烂袍里拔出明晃晃的刀剑来,直向身边的骑兵砍去。

  这些人,自然是奉命保护我们顺利出关的侍卫。他们本是精选出来的宫廷侍卫,又经历了破城出逃的一番血战,母亲和我心怀感激,这几年对他们体恤有加,直至今日,都成了不折不扣的死士了。此时见我与母亲遇险,更是不惜性命冒险与十倍于己的敌兵硬拼,无非是制造混乱,以方便我们逃走。

  杜子瑞明知这些人必是我们的部下,不由得变了脸色,喝道:"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此令一下,双方立即交锋,但见黑暗中那些交错而击的人影,纷纷贴身肉搏,刀剑纵肆处,血雨横飞,惨叫不绝,新鲜的血腥味和前夜留下的腐臭味交织,熏得我阵阵眩晕。我抬头看母亲时,那黑色草灰下的肤色虽然看不出,但眼中的迷离和虚弱已显而易见。

  再不尽快逃出,只怕我们两个都得晕倒在这里了。

  颜远风显然感觉出了我们手间传来的颤抖和不安,将我们紧紧拉着,在四周侍卫的暗中保护下,夹杂在惊慌喊叫的难民中间,向前冲去。

  杜子瑞明知方才见到的可能就是我们,眼看混乱突起,犹在留心我们,此时已指住我们高叫道:"拦住他们!"

  前方侍卫一言不发,只推着难民向前涌着,暗中的侍卫又将拦过来的骑兵接连捅死数人,顿时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本来一些准备涌向我们的骑兵,立刻转头去对付动手的侍卫。

  颜远风趁机拖着我们又向前冲出一段,回头看时,又有两名侍卫被骑兵剑戟齐下,戳成了肉酱。我又恨又怕,而母亲脚下已完全软了,几乎是被颜远风半搂半抱向前拖着。

  而杜子瑞还在大叫:"拦住那一男二女!"

  眼看前方骑兵又在难民中逡巡寻找,哪个才是杜子瑞下令要拦下的一男二女,我暗暗将一把利匕藏在袖中,满腔悲愤地等待机会。

  若想杀我抓我,好歹也要你们先付出几个生命的代价!

  这时后方骑兵忽然一阵喧闹,接着是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鸣般隆隆而来,越传越近。

  "杜将军,杜将军!是宇文颉!宇文颉来了!"被难民堵住路口,传令兵一时见不到人群席卷中的杜子瑞,只在一旁高叫。

  别说杜子瑞,连我们都蓦地变了脸色。

  我听到颜远风低低向母亲说道:"婉意,我绝不让你再落到宇文氏手中。我宁可让你死。"

  我心里一寒,侧了脸看颜远风,只见他双眸积郁着如夏日里暴雨即将来临时那般厚重的层层阴霾,随时可能倾下不知积蓄了多少年的恨痛悲怒。这哪里是我那一向忧郁而温和的颜叔叔啊,他甚至没有问过母亲是什么意思,直接就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显然是打算付诸行动了。

  母亲眸中有泪,泛着清苦的笑意,艰难道:"好。我也宁可……死在你手里。"

  颜远风咬紧牙关道:"你放心,横竖……你不会寂寞。"

  "我不会寂寞……"母亲说着,泪水终于滴落下来。

  我几乎要掉下泪来,却将手中暗藏的利匕捏得更紧,那被迫面对死亡时的凌厉决绝再次回到我体内,我无畏地望着近处嘈杂混乱的人影,远方紧追而来的火把如星,一面向前冲着,一面无声无息地刺了靠近前来的骑兵一刀。立刻有后面的侍卫上前,帮我将他推倒,补上一刀。

  又是一团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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