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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宇文清低着头,幞巾包不住他柔顺的发,几缕散碎的发丝静默地垂下,在夜风里拂拂漾着,在如雪的面颊投下淡色的阴影。许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许,是我多心了。”

  “你当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话,想来面色也该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对我的感情!我本来已是个死人,从你……选择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个死人。”

  我咪起眼,凌厉地盯着宇文清渐渐涌动不安的面庞,舒缓而残忍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肃州镇守的萧采绎为什么会冲向明州战场么?因为他强占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可我还是告诉他,即便我已不再无瑕,我这一生,也只会等一个人,只会与一个人白首不相离。那个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选择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从……华阳山顶跳下去!”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箫跌在拼石的地面,当的一声响,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梦的幻境。

  他靠在树干上,脊背僵直,如一块历了不知多少风雨,已被冲刷到不见棱角的山岩。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从不曾有人带给我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我信赖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我固执地相信,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诺言,和我找一处世外桃源,比翼双飞,终身厮守。”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轻若薄雾,连我自己都有了种虚无飘缈的错觉,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华阳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摇风,一双洁白的身影,在满天的碧蓝,满山的翠绿中,召唤生命中最奔放的热情。

  宇文清一言不发凝视着我,隐忍的伤痛和悲凄那样清晰地浮凸出来,无可掩抑。

  流云散淡,月色寥落,连我暗紫流光的斗蓬都似染了一层清霜,四处渗着春夜寂杳的森凉。

  我在这森凉的月色里仰头,将所有的泪水生生逼回眼眶,继续道:“萧采绎终于选择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将宇文氏的势力一网打尽,断绝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后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没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尸体告诉我,我的心上人,并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彻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义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疯了般赶往越州,要找你问个明白。结果……我病得像条野狗一样倒在泥水里,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着……只想问你,为什么抛弃我?”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将他的胸膛挖开,看看那具漂亮的躯体内,掩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无情的心!

  而我现在问的,正是我当时想问宇文清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已晚问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时,宇文清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将手背压到唇上,一下没一下地咳嗽着,宛若明珠的双瞳,掩在浓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滚。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异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样雪白,干涸地褶皱出鲜明的纹理,益添了几分憔悴忧郁。

  “后来,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着说道:“看来,我该好好谢谢他!”

  “是,他救了我。”我镇定地吐着字,徐徐说着:“当时我已一无所有,甚至连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丑陋,而腹中,还有个被你害得失去父亲的小小胎儿。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给了他,并且……爱上了他。”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鲜血的颜色。

  他自己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将唇边咬破了,神色却还维持着宁静。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声音很沙哑,胸口轻轻的起伏,眼睛几乎全然地阖住,浓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缩着自己的翅膀。

  “我现在很幸福。”

  我带了几分恶毒盯着他:“如果你不出现,我会更幸福。——当日既然绝情,为何如今这般婆婆妈妈,仅凭了一块我的玉,就一头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现在应该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绯雪妹妹吧?”

  “我从没打算过娶绯雪,我也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紧迫,站起身来,急促说着。

  可他站得猛了,虚弱的身子踉跄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将他向下摔去的身体拽住,用力搀住。

  他的躯体和以往一般颀长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觉得到他肌肤的沁凉;而我的鼻端,萦绕的气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洁净。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稳身子。

  冰凉的手与我相触的感觉如此熟悉而令人绝望,让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将手缩了回去。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总算扶住了树干,勉强站立。

  而李婶已冲了出来,焦急地将他扶着,啊啊作语,示意让他进屋。

  宇文清点了点头,慢慢挽了李婶的手,一步一步蹒跚向前行去。

  走出十数步,他忽然顿下脚,低沉而清晰地忧伤吐字:“情儿,我待你……从未变过。”

  我气往上冲,尖刻叫道:“下次再见面时,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声:秦王妃!”

  宇文清顿时缄默,停了半晌,很轻地叹息一声,步向自己的屋子。

  我恨恨地一脚将石礅踢翻了,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个混蛋宇文清,他居然还敢说,他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还敢说,他待我从未变过!

  我拔下自己的长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鸳鸯戏水的棉枕上刺着,刺出无数个难看的小洞来,渗出洁白的棉絮。

  洁白的棉絮,正吸着水滴。

  那水滴,来源于我的眼眶。

  第二日,又听说宇文清的病势加重,卧于床上无法起身了。

  因为昨晚的交谈么?

  那也是……他活该!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敢这样言行不一地待我!

  李婶再来拉我去探望时,我立刻拒绝了。

  不管为我还是为安亦辰,甚至为了宇文清自己的病况,我都不该再见他。

  李婶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让我不耐烦了,让林翌过来,直接将她拉了出去,关上了门。

  却关不住凌乱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正烦闷间,又有人敲门。

  “是谁?”我问。

  半天没人回答,我便料着不是李叔就是李婶了。这里就他们二人是哑巴,无法回答我的话。

  所以,我没有开门。

  片刻之后,又有叩门声,却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么?”

  我只得打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有秦王那里的消息么?”

  林翌摇了摇头,将手中一封缄好的信函递给我,小心地低声说道:“是李叔给我的,让我交给公主。看他比划的意思,这信应该是越太子宇文清让转交给你的。”

  病得这样,宇文清还能写字么?看来并不严重。

  我恶毒地想着,拆开了信,准备看看是什么话,宇文清不能当面和我讲,却用文字来表达。

  但我取出信笺打开看时,我顿时傻了眼。

  纸张已经泛了些微的黄色,墨迹亦是陈旧。

  居然是一封陈年旧信。

  “栖情卿卿,有急事暂别月余,安妥后即回返华阳山,卿卿务必侯我!予行促,待回转之日,当向卿卿请罪。若有外言相谤,望勿理会。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发皓首,矢志不逾!”

  寥寥数句,却已将山盟海誓写入,缱绻之意,言溢于表。

  落款,是白衣。

  日期,是去年三月。

  竟是一封我从未收到过的告别信!

  当年,我对着竹林中那个没头没尾的“等我”,对着化作灰烬的清心草堂,对着被烤出釉色的陶埙,哀伤地戚戚复戚戚时,从不曾料到过,白衣曾给我写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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