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在一瞬的时光中停留

作者:三 子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当黄昏垂下了帘布,事物回到它们固有的秩序,在渐渐掩过来的沉着和宁静中,我喜欢端坐在一张木桌前,让心灵陷于一种异样的沉思。这样的夜晚必然是诗性的,它的寂静将已知的空间拓展为未知,将有转化为无;而因了这一种寂静,我的思考或许更能保持应有的深度。
  我总是觉得,在现在,写诗和做一个诗人是奢侈的,也是危险的。说奢侈,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日益物化的时代,一切都在加快,都在快速变化,快速地诞生和消失;而诗歌是缓慢的,她要求它的写作者,包括她的读者,要在人流中将自己的脚放缓下来,要小心地寻找一个秘密的所在,让心灵安顿下来——这,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说危险,是因为诗歌的写作会给人带来一种分裂的痛苦——一个是白天,另一个却是黑夜;一个是被迫的进入,另一个却是自在的游离;一个是琐碎的叙事,另一个却是固执的抒情。
  但我感到欣慰,为了我还能够是一个奢侈的人,为了我还能够承担下诗歌写作所隐藏的这一份危险。已经记不起自己写的第一首诗歌是什么”了,但还能清楚地记得在唐诗宋词的熏陶下,在初读舒婷、北岛等人“朦胧诗”的欣喜之后,开始学习写作所带来的隐密快乐。十几年过去了,仿佛是“望梅止渴”,又仿佛是“竹篮打水”,一条小径,一纸文字,未能收获下什么,只在意料之中留下一些时光的片段,一份灵魂的宁静。
  这就足够了。对于一个习惯耽于夜晚的写作者而言,这已经是够奢侈的了。
  我无疑是一个执迷于时光的人。时光,这是一个多么恍惚、多么难以把握的词!可是有时,它分明可以触摸。我曾经说过:诗歌是一种低语,一种轻微的但又是自在的言说。但我现在还想说,更多的时候,诗歌是一种静听:竖起耳朵,静听来自时光深处的轻轻呼吸。“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时光的声息,正是藏匿在一丛衰草、一间老屋、一行石阶、一片虫壳之间。如果你能在其间作一短暂停留,如果能屏住自己的呼吸,你就能抓住那一瞬的脉动,洞悉那恒久的隐密。
  所以说,诗歌必定需要一定的细节——时光的细节。时光中的事物都是由细节组成的——或者可以这样讲:细节的小,使我们获得了时光、事物和诗歌的大。又所以说,诗歌必定需要一定的回忆一一时光的回忆。都说当一个人开始怀旧,就意味着他已经老了。这本是一句老话,但老话能流传下来,说明它有足够的道理。怀旧,是对生命过程的一种审视,是时光的另一种把握和停留。譬如,童年经历的一个片段,乡村生活的一点回忆,在事隔多年之后,或许能再度闪现其中诗意的光泽——你一旦发现了,便被引领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
  近几年,我为自己的故乡,那个山脚下的叫做“松山下”的小村庄,为自己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春天,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当黄昏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村落的声响/被隔在了林子的边缘……/此时,我分明已闻到时光的气味,就在村子背后的/这片树林,清凉而又安静一一像一地的青苔/和落叶,没有打扫过的一点痕迹”(《树林》)。时光,时光就这样在笔下去而复来,可是,它却带走了怎样的痕迹? “我从来没有离开这里,但是今天/我却是在回来……”(《再写松山下村》)。我有没有离开这里?是不是还站在这里?冥冥中我等待着时光的一声回答。“春天来了,纸筝飞了/在年年走过的山冈和田畴/三叶草中,少年蛰伏的隐疾犯了……” (《写在春天的九行诗》)。一种怀恋,一种怅想,这就是时光,灵魂深处悄然曳动的时光。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不是因为所写下的诗歌,而是因为其间隐藏的那些朴素的事物,那些事物轻轻的声响。
  我经常问自己除了诗歌,能否找到进入时光、进入心灵的其他方式?每次我都告诉自己,有,一定还有。但是我知道,自己已没有必要再费心寻找了,因为诗歌已经是最简捷的方式——我写下一首诗,我便通过最节省、最私人化的途径,进入了时光的某一领地,并抵达了广大的情感。
  这样便说到了另一个问题,关于诗歌本质的问题。我固执地认为,诗歌在本质上是抒情的,虽然它会经常用到叙事,但各种叙事只是一种手段,是细节的延伸,是过程的放大。而抒情是不变的,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内核。不过,这种抒情应该有一个前提:必须得到有效的节制。没有节制的诗歌必定是失败的。我们看见的永远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更多的部分藏在水下,它藏得有多深,给人的想像空间就有多大。
  这就要求我们将诗歌的速度放慢下来。近年来,我反复地提醒自己:让诗歌慢下来——慢下来,再慢一些。慢,不仅是指写作过程本身,更指向诗歌内在的节奏和质地。随着一个人年岁的增长和写作的深入,他的诗歌写作速度必然要慢下来,诗歌内在的节奏也需要慢下来,变得舒缓、安祥、宁静。慢,是另一种到达,甚至是一种更快的到达——到达心灵更宽阔的境地,到达时光更广袤的空间。而这时,诗歌的重心必然是向下的,在地平线以下,在静谧和相互中保持着灵魂的无限悲悯和生命的不尽感恩。
  于坚说,诗歌的传统有两种:古典的和现代的。他说得好。天下没有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诗歌,作为当下的一名写作者,不必因为受到《诗经》和唐诗宋词等的浸染而自羞甚至是弃之若帚,也不要以为自己能轻易地绕过中国和国外现代诗歌的传承。我的任务是惟一的:汇入传统这条旷远的河流,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好朴素的内心。
  进一步说,我认为,真正的诗歌只有一种,那就是;充分尊重作者内心的诗歌。现在的诗坛,对诗歌有各种各样的划分:口语、学院,民间、知识分子,乡土、城市,中间代、70后、80后……但是,命名的工作应该交给评论家和时间去做,诗人应该对此保持漠视的态度——想想将诗歌依题材划分为乡土诗、城市诗甚至是工业诗,依写作者的年龄划分为“什么代”,这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引用艾略特在《荒原》中的几行诗句:“我坐在岸上/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要“收拾”的永远只是上天所赐的那一块个人独有的“田地”,要关心的只能是写作和诗歌本身,而不是诗歌之外的东西一一如果他热衷于此,我会怀疑他有另外的企图。
  夜晚还在来临,思考还在进行,写作还在继续。时光飞逝,事物移迁,独坐在静夜中的我愿意这样描述:当一个人在木桌前将头轻轻抬起,诗歌的芦苇正摇曳在思想的滩涂……